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穀山筆麈卷之七  經子

易「本隱以之顯」,由隱而顯也,是以天道合之人事;春秋「推見至隱」,由顯而隱也,是以人事本之天道。易理從內向外說,春秋是從外向內說。「見」字讀作「現」字,與「顯」字同。今世讀者,以「推見」見字作「見物」見字,而謂春秋能推見至隱處,左矣。只將本文添一「以」字,云易「本隱以之顯」,春秋「推顯以至隱」,即知之矣。

「神以知來,智以藏往」,神屬目為明,智屬耳為聰。「神以知來」,即人之悟性,謂之明,「智以藏往」,即人之記性,謂之聰,世所稱聰明者是也。有悟性者,資質發揚,屬陽魂之精也;有記性者,資質儁穎,屬陰魄之精也。有一等術數,能推人已往,洞見纖毫,而不能知前,所謂藏往;有一等術數,能推未來事多驗,而已過事不能懸曉,所謂知來也。大抵神可兼智,智不能神,智則聖人以下有幾之者,神則非聖人不能也。

易九厄曰:「初入元,百六,陽九」,謂初入元百六歲有厄者。曆法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歲,初入元為陽九,謂旱九年也;次三百七十四歲為陰九,謂水九年也,其後又為陽九、陰七、陽七、陰五、陽五、陰三、陽三,此一元之內水旱陰陽之大數也,故曰:「陽九之阨,百六之會。」律曆志云:十九歲為一章,四章為一部,二十四部為一統,三統為一元。則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歲。初入元一百六歲有陽九,謂旱九年;次三百七十四歲,陰九,謂水九年;以一百六歲并三百七十四歲為四百八十歲;(注云:六乘八之數。)次四百八十歲,有陽九,謂旱九年;次七百二十歲,陰七,謂水七年;次七百二十歲為陽七,謂旱七年;(注云:七百二十者,九乘八之數。)次六百歲,陰五,謂水五年;次六百歲,陽五,謂旱五年;(注云:六百者,以八乘八,八八六十四,又以七乘八,七八五十六,相并為一千二百歲;於易七八不變,氣不通,故合而數之,各得六百歲。)次四百八十歲,陰三;次四百八十歲,陽三。除入元至陽三, 【 「除入元」,「除」疑當作「從」。孟康注漢書律曆志「經歲四千五百六十,災歲五十七」句謂:「經歲,從百六終陽三也,得災歲五十七,合為一元,四千六百一十七歲。」】 除去災歲,總有四千五百六十年,其災歲總有五十七年,通為四千六百一十七歲, 【 原作「四千六百一十歲」,脫「七」字。】 而一元之氣終矣。此陰陽水旱之大數也。

禮曰:「以禋祀祀昊天上帝。」此天也,鄭玄以為,天皇大帝者,耀魄寶也。禮曰:「兆五帝於四郊。」此五行精氣之神也。鄭玄以為:青帝靈威仰、赤帝赤熛怒、黃帝含樞紐、白帝白招拒、黑帝汁光紀者, 【 「汁光紀」,「汁」原訛作「叶」。據周禮小宗伯鄭玄註改。】 五天也。由是有六天之說。緯書之鑿,視道家圖籙之文殆有甚矣。唐初,冬至,祀昊天上帝於圓丘;正月上辛,祀感生帝靈威仰於南郊,感生帝者,東帝也;季春,大享明堂,祀五天帝。顯慶元年,以高祖配昊天於圓丘,太宗配五帝於明堂。明年,禮官奏四郊迎氣,存太微五帝之祀南郊、明堂,廢緯書六天之義,而玄說盡黜矣。顯慶二年,又詔禮官議明堂制度,以高祖配五天帝,太宗配五人帝。五人帝者,東方帝太昊,西方帝少昊,南方帝炎帝,北方帝顓頊,中央帝黃帝也。六天之說,即漢之五畤,使五行之吏進而並於有昊,說之最謬者矣。

翼奉曰:「詩之為學,性情而已,五性不相害,六情更興廢,觀性以曆,觀情以律。」解五性者曰:「肝性靜,靜行仁,甲己主之;心性躁,躁行禮,丙辛主之;脾性力,力行信,戊癸主之;肺性堅,堅行義,乙庚主之;腎性智,智行敬,丁壬主之。」六情者,「廉貞、寬大、公正、奸邪、陰賊、貪狠也」。

予讀焦氏易林,其詞古奧爾雅而指趣深博,有六經之遺,非漢以下文字,然世徒以為占卜之書,學士弗誦也。及讀京房傳,房受易延壽,延壽嘗曰:「得吾道以亡身者,必京生也。」京生談易主於占氣候卦,流於讖緯,而焦氏明於易理,得聖人之微,宜其不相逮也。

東京諸儒,以七緯為內學,六經為外學。七緯者,易緯稽覽圖、乾鑿度、抽靈圖、通卦驗、是類謀、辨終備也;書緯璇璣鈐、考靈耀、刑德放、帝命驗、運期授也;詩緯推度災、記歷樞、含神霧也;禮緯含文嘉、稽命徵、斗威儀也;樂緯動聲儀、稽耀嘉、仆國徵也;孝經緯援神契、鮑命決也;春秋緯演孔圖、元命苞、文耀購、運斗樞、感精符、合誠圖、考異郵、保乾圖、握誠圖、潛潭巴、說題辭、漢含嘉、佑助期也。

「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也。」此兩節是一串意,總論慎獨耳。蓋云: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也,可離則非道也,君子知道之不可離,惟恐見聞不及,至於離道,故戒慎乎其不可睹,恐懼乎其不可聞,而慎獨如此。然君子何為必慎其獨也?政以不睹不聞,若是隱也,而天下之最顯見者在焉;不睹不聞,若是微也,而天下之最昭著者在焉。君子必戒慎恐懼而慎其獨也以此。戒慎恐懼即是「慎」字,不睹不聞即是「獨」字。注分動靜,非是。

「道不遠人」章意亦一串,只是忠恕。蓋云:道不遠於人,人之為道而遠人,則不可以為道矣。何也?「執柯伐柯,其則固不遠也」。以人治人,正是「則」字。其則維何?忠恕是也。忠恕違道不遠,非則而何?何謂忠恕?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而已。何謂施諸己不願亦勿施於人?譬如為臣而忠,己之所求於臣者,吾所願也,而未能施之於君,則臣之所施於己而不願者,亦勿施於君可也。為子而孝,己之所求於子者,吾所願也,而未能施之於父,然則子之所施於己而不願者,亦勿施於父可也;至於兄弟朋友,亦莫不然。蓋以責人之心責己,即以恕己之心恕人,又不啻如執柯以伐柯者矣。然則人之為道,豈必遠人以為之哉?惟於庸言庸行之間致其進修而不為虛偽之學,即已矣,所謂不遠人以為道也。故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。」一以貫之,正在此處,不可以忠恕為下學,一貫為上達也。曾子一唯之功,全在此章。解者自「執柯」以下分作三段,誤。

「衣錦尚綗」一章與首章相應,亦是一串說去。蓋云:衣錦尚綗,惡其文著也,是故君子之道不必著見於外,惟用心於內,「闇然而日章」,正尚綗之意也,淡而不厭,簡而文,溫而理,其闇然日章如此,故知遠之出於近,風之出於自,則知微之必至於顯,微即闇然,顯即日章也。然則入德之方,其必由慎獨乎?人之所不見者,獨也,所謂「莫見乎隱,莫顯乎微」也,而君子於此慎之。慎獨之功何如?不動而敬,不言而信是矣。不動、不言,正人之所不見也,君子之謹微如此,誠之所感至於不賞而勸,不怒而威,則百辟刑之而天下平矣。然其機始於篤恭不顯,篤恭不顯,正慎獨之功,所謂闇然者也。至於天下平,則聖神功化之極,位育之薦臻焉,所謂日章也。夫微之顯如此,微乎?微乎?聲色倫類不足以擬之,其殆與天合德乎!故曰:「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」,至矣。上天之載,天命之性也。三節即二節之意,皆慎獨之事也。五節即四節之意,言天下平由於不顯也,六節但形容其至耳。注以動靜分體,變化分用,失本旨。

好惡拂人之性者,非拂人之性也,乃自拂其性耳。人之所好好之,人之所惡惡之,此人已同然之性也,好而不知其惡,遂至好人之所惡,惡而不知其美,遂至惡人之所好,此乃昧其好惡同然之性,即失其好惡本然之真也,豈但拂人之性已哉?曰:「然則『鄉人之好惡必察焉』何也?」曰:「此正流俗曹好曹惡而各失其同然之性者也。凡同者,同以理而已矣。理所當好,舉天下之所好而好之可也,如違道以干譽,則鄉人之所好,理所不當好矣,豈可乘人不察而失己真好之理乎?理所當惡,舉天下之所惡而惡之可也,如負俗以致毀,則鄉人之所惡,理所不當惡矣,豈可乘人不察而失己真惡之理乎?故必以理察之,得其好惡本然之真,即得乎人己同然之性矣。能察,則好而知其惡,惡而知其美,不作好惡以自違其性,而又何拂人性之有?惟仁者能之。」喜怒哀樂愛惡欲,七情也,不言「憂懼」二字,何也?七情雖出於心,而已役於物,憂懼雖動於情,而實關於思,故「思」字從心,憂懼皆思也,故詩之言憂,不曰「疚如疾首」,則曰「維憂用老」。夫至於疾首且老,其思深矣,七情之發有如是之深者乎?故不可以例論。

人生而靜,性也,感物而動,吉凶悔吝生焉。吉一而已,喜怒哀樂之未發,情之正也,發而不中節,忿懥恐懼憂患好樂生焉,樂一而已,人欲於未發之中,存所謂生而靜者,則吉凶之兆泯而喜怒之萌遏矣。

「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」,所謂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也;必有事焉而勿正、勿助、勿忘,所謂「當云何住,云何降服其心」也;忿懥、恐懼、憂患、好樂之不得其正,則有所住而心不在矣。夫有所,即住也,情之離性而乖於心也。「之其所親愛」云云,情之由心而施於物也。此二節「所」字即「能所」之「所」。

「學而不思則罔」,漸教之流弊也,「思而不學則殆」,頓教之流弊也。

「中人以上,可以語上也;中人以下,不可以語上也」,蓋可語以何事?「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聞也;其言性與天道,不可得而聞也」,至何時可聞?知其所以聞,則知其所以語矣。博學、審問是問,慎思、明辨是思,篤行是修,其理一也。儒謂之知,佛謂之聞,儒謂之行,佛謂之修,所以貫之者,思也。

孟子「何以異於教玉人」節,舊解未明。蓋以雖萬鎰為小,「何以」「以」字解作「其」,皆非本旨也。「教」字當作「教悔」之「教」爾。大意謂:王有玉,雖萬鎰之多,必付之玉人而已,不與琢焉,未嘗誨玉人而為玉者也。然則王之國雖萬乘之大,亦必付之賢者而已,不自治焉,未有誨賢人而為國者也,今用賢人為國矣,而顧欲其從我,則是誨賢人而為國,何以異於誨玉人而彫琢玉哉?夫誨玉人為玉,玉必壞,誨賢人為國,國必危。任之可也。

「集義所生,非義襲而取之也。」注云:「非因一事偶合於義,便可掩襲於外而得之。」此解甚是。然即其偶合時,即是掩襲時,非待偶合之後而方掩以為取爾。今人平日立身行已無所積累,見有一事可以立名,惟恐不得到手,急忙襲取將來,掩人之不備以自為名,此正襲而取之耳,雖意氣盈溢,如何算得浩然之氣?少時露出頭角,依舊是本來局面,故曰「行有不慊於心,則餒矣」,譬如人腹中不飽,襲取簞食壺漿以救目前,少頃依舊飢餒,如何充養得肌膚?所以下個「餒」字,極有意在。

「舍己從人,樂取諸人以為善」,蓋惟取人為善,正其舍己從人也,故下文只接取人句說去。註分人已非。「與人為善」,即善與人同,猶言和人為善也。註解「許」,又解「助」非。即「天下歸仁」,亦止言同歸於人也,解以仁與我非。

目之於色,吾可得而見,人亦得而見之,耳之於聲,吾可得而聞,人亦得而聞之,惟口之於味,甘苦溫涼得之於我耳,人不得而與焉,故曰「理義之悅我心,猶芻豢之悅我口」,貴其自得之也。夫士君子窮平生之志慮以為富貴紛華、宮室輿馬、鐘鼓帷帳,盡心力而求之,不過為傀儡人,供他人之玩耳,求之於身,何嘗有所滋益?故君子必有自得於心而人不知,乃為貴也。

孟子說齊、梁之君,其抑揚捭闔,大有策士之風,即如齊王問卿之對,雖道理自如此,其實有為而發,世儒不察耳。考史,宣王之時,靖郭君父子厚招遊客,權傾一國,孟子甚危之,故直言貴戚之權以悚動齊王,使其惕然知懼,有所裁制之,此其微指也。厥後,湣王之世,孟嘗得罪宗國,遂連五國之師攻齊七十餘城,斯極重之勢矣。然此可想像而悟,難以文字中求之,迂儒見此轉語,徒一笑也。

孟子「從其大體為大人,從其小體為小人」,小體,即佛經色身;大體,即佛經法身。夫人於飲食起居之節而調護其肢體者,從其小體也,養生之說是已;於身心性命之蘊而勤修其行業者,從其大體也,無生之說是已,而吾儒之道兼焉。今蚩蚩之氓,汩沒於聲利以成其天和,酣於嗜欲以傷其元氣,是尚不能從其小體矣,況大體乎?

孟子曰:「為人臣者,懷利以事其君。」夫所謂懷利者,非必利於己而不利於君,利於家而不利於國也,剝民以奉上,損下以益上,利於君而不利於國,利於國而不利於民,皆謂之懷利,如周之榮夷公,漢之桑弘羊是也。故曰:「亦有仁義而已矣。」

老子「天地不仁」四句,解者皆誤。此設詞也,欲言天地聖人以無心順物,故兩設險詞以聳人之聽耳。若曰:天地一何不仁哉!以萬物為芻狗,然則天地非不仁也,順萬物而無心者也,若以有心為仁,則天地不仁矣;聖人亦何不仁哉!以萬民為芻狗,然則聖人非不仁也,順萬民而無情者也,若以有情為仁,則聖人不仁矣。以天地聖人之仁,且必以無為為理,又何煦煦然以多是為哉?

「得其時則駕,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。」解者謂:蓬累者,頭戴物兩手扶之而行。此解非是。「蓬累」「累」字,當是「果」字,言蓬首裸體衣不蓋身而行也。不然,則蓬累者,轉蓬相累而行,如萍飄梗泛之意耳。奈何云云。

商君曰:「凡民難於慮始,可與樂成。」此真見也。然但就凡民言爾,士大夫則不然,可與慮始,而難與樂成。何也?民之疑在始,而士大夫之忌在成也。

人有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者。彼之患難,則號伯助予,彼之安樂,則棄予如遺也。人有可與共安樂而不可與共患難者。我之安樂,則側肩爭門,我之患難,則掉臂不顧也。嗟夫!非涉世之深,孰可語此!

管子富國之法,大要在籠山澤之利,操金穀之權,以制民用,而不求之於租稅。使民之器用服食皆仰足於上,而上無所求於民,第以市道交之,使其輕重之權在上不在下,而富商大賈無所牟利,此其大略也。漢時,桑、孔之徒法其微指,以為均輸、平準之法而不知合變。何也?管子之法,霸道也,可施於一國而不可施於天下,一國之地有限,智數法令可以周匝,而四海之遠,惟精神意氣潛移默運,非智數法令所及,一也;霸其國者,不顧鄰國,可以利吾國則為之,鄰國雖害,不恤也,可以利吾民則為之,鄰國之民雖敝,不顧也,故常以我國之財操其輕重,以御鄰國之敝,其勢然也,若夫為天下則不然,此有餘則彼不足,不足者,亦王土也,此嚮其利而彼受其敝,敝者,亦王民也,譬之一身,血脈周流,無所不貫,疾痛疴癢,不諭而知,安有損手而益足、刳膚而實腹者?故管子之說不行也,二也。是故桑、孔用之漢而耗,王、呂用之宋而亂。然則王天下者不理財耶?曰:大學之十章備之矣,此王道也。

申、韓刑名之學。刑者,形也,其法在審合刑名,故曰:「不知其名,復修其形,形名參同,用其所生。」又曰:「君操其名,臣其形,形名參同,上下和調」也。蓋以事考言,以功考事,所謂施於名實者耳。形,或作形,或作刑,其意一也。今直以為刑法之刑,過矣。所謂本於道德者,韓子之書有之,其言曰:「道者,萬物之始,是非之紀也。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原,治紀以知善敗之端,故虛靜以待令。」又曰:「道在不可見,用在不可知。」又曰:「虛靜無為,道之情也。」又曰:「道不同於萬物,德不同於陰陽。」至如解老、喻老諸篇,大抵本虛靜無為之指,第其言專主於用,非道之本體也。

漢儒以反經合道為權,此駁論也。至陸贄始正其非,謂權之為義,取類權衡,若重其所輕,輕其所重,則非權矣。程子曰:「權只是經字。」正此意也。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,較量其親疏,權也;修身而齊家,齊家而治國,斟酌其厚薄,權也。近日高少師發策會場,論輕重之義,極為了徹,可為萬古不磨之見矣。

典籍

劉歆典領五經,總群書奏,其七略有輯略,有六藝略,有諸子略,有詩賦略,有兵書略,有術數略,有才技略,凡書五百九十六家,萬二千二百卷。其敘諸子,分為九流:曰儒、曰道、曰陰陽、曰法、曰名、曰墨、曰縱橫、曰雜、曰農。

漢靈帝詔諸儒校定五經文字,命議郎蔡邕為古文、篆、隸三體書之,刻石太學門外。古文,蝌蚪書也;篆,大篆也;隸書,今之八分。今關中郡學有十三經石刻,非其舊矣。

洛陽三字經石經,五胡之亂未嘗損失,至元魏馮熙、常伯夫相繼為洛州刺史,取以建浮圖精舍,大致頹落,間有存者,委於榛莽,其後,侍中崔光嘗請遣官守視,補其殘缺,竟不能行,而古跡泯矣。視焚書之慘,輕重不同,其為吾道之阨,一也。

隋煬帝好讀書著述,增祕書學士至百人,常令修撰,自經術、文章、兵、農、地理以至蒲博、鷹狗皆為新書,無不精妙,共成三十一部,萬七千餘卷,可謂富矣,惜其不傳於世,無可考索耳。又西京有書三十萬卷,煬帝除其重複猥雜,得正本三萬七千餘卷,納於東都修文殿,亦不知兵燹之後所存幾何也。古時書籍甚多,如歷代藝文志所載,後世所見者,十之一二。世徒恨三代之書燼於秦火,不思自漢至今,其為秦火者,又不知其幾矣!可勝嘆哉!

唐文宗以宰相鄭覃判國子祭酒,豎立石壁九經,即今陝西石經也。

後唐長興三年初,命國子監校定九經,雕板印賣,至後周廣順乃成。而蜀人毋昭裔亦請刻印九經。故雖在亂世而九經傳佈甚廣。及後周,和凝始為文章, 【 「始」,天啟本作「好」。】 有集百餘卷,嘗自鏤板以行於世。雕印書籍,始見於此。不知隋、唐以來,雕板之法已有行之者否?

宋徽宗時,立書、畫、算學,當時留心藝文,厚昭忮巧, 【 「厚昭忮巧」,天啟本作「厚招技巧」。】 故縹緗翰墨至今珍之,亦一時之盛也。書學,即今文華直殿中書,畫學,即今武英待詔諸臣。然彼時以此立學,時有考校,今止以中官領之,不關藝苑,無從稽其殿最。故技藝之精,遠不及古耳。宣、憲二宗,雅好畫品,武英待詔,精者頗多,然皆工畫也。秘殿書法,皆以姜立綱為宗,類如文奏之書,視宋時書、畫二學,相去懸絕矣。

元人破宋,用楊璉真珈之言,將宋故宮殿郊廟悉毀為寺,復欲取高宗所書九經石刻為浮屠臺,為杭州推官申屠遠所拒而止,此亦秦火之再見者也。遠,壽張人,素有文聲,書畫甚富,號為「墨莊」。

人主好文章書畫,雖於政理無裨,然較之聲色狗馬,雅俗不同,且從事文墨,亦可以陶冶性靈,簡省嗜慾,未必非養身進德之助。世儒動云,人主之學與韋布不同,不必尋章摘句,必使何所依據,何所函養,而後為人主之學?求而不得,無所用心,則聲色狗馬玩好遊娛雜然進矣,孰與尋常摘句以收束其身心耶?然供奉左右,必得通經博古之士參備顧問, 【 「通經」,天啟本作「通今」。】 不可以技藝下流干預其間。如漢靈帝時,召諸生能為文賦者,待制鴻都門下,諸為尺牘、工鳥篆者,皆加引召,一時無行趣勢之徒,多置其間。蔡邕上書言之,不能用也。此等小人,雖有文技而不本於經訓,其進身之途多出私門,不由公辟,故經生文士羞為伍耳。

自古興王之主有好文者,多是表章經訓,勸學崇儒,如漢武、唐宗是也;敗王之主有好文者,多是耽精技藝,善畫工書,如陳叔寶、李煜是也。然使陳、唐二主留心國政,憂勤萬幾,即耽精文藝,政自何妨?惟其庶政怠荒,萬事不理,而一於流連光景,弄筆染翰,與雕蟲之士爭長短於尺寸,斯其所以敗耳。

歐陽修遊隋州,得韓愈遺稿,讀而慕之,苦心探賾,至忘寢食,遂以文名天下。彼時韓公之文猶未盛行於世,歐公從斷簡遺編,遂受正法眼藏,可謂天授。今韓、歐之文布滿天下,有能苦心探賾而得其玄珠者幾何人哉?蘇氏之文出於孟子,其時孟子之書未列學宮,固侯鯖之一味也。乃今舉世服之,如布帛菽粟,人人厭飫,而無知其味者矣。自古藝文經籍,得之難則視之必重,見之少則入之必深。何也?得之易則不肯潛心,見之熟則忘其為貴也。今夫墨池之士臨搨舊帖,多於殘編斷簡得其精神,不以其難且少耶?試使為文者如搨帖之心,則蘭亭數語、嶧山片石用之不竭,何以多為?不然,即積案盈箱,富於武庫之藏,亦不足為用矣。

女真初無文字,及獲契丹、漢人,乃以漢人楷字合契丹字體制為女真字,及元入中國,又作蒙古字,今元朝遺碑多用蒙古字體,而今之遺刻無用女真字者,正不知其狀何似。今遼東女真表文字與北虜相近,不似漢字契丹所合而成,韃靼館字體又都不似蒙古,豈蒙古字體亦非其國人所通用耶?

漢、唐、宋開國之初,皆嘗博求遺書,故其時內府之藏,盡天下之有,若史籍所志,何其富也!本朝則不及遠矣。永樂間,亦嘗遣使四購,不知所得幾何,乃今祕閣之藏,不及士人積書之半,天祿石渠之奧,空虛等此,亦大缺典也。南昌張直閣位在翰苑,嘗上疏請令史官行人奉使四方,各求遺書一部,送國學翰林收藏,業已允行,而久之竟無應者,政之因恬,亦已極矣。都下所當積書者有五:其一,內府監局當儲其全,以備御覽:其一,內閣祕書當儲其全,以備顧問;其一,翰林院庫當儲其全,以備考訂;其一,兩京太學當儲其全,以備頒行;其一,禮部庫房當儲其全,以備參核。五者即不能兼得,一二焉可矣,而今皆無之,徒使坊肆訛刻日滋月盛,毀瓦書墁,寢失舊本,其去秦火之災一間耳。

穀山筆麈卷之八  詩文

學術不可不純也,關乎心術;文體不可不正也,關乎政體。

今之文體當正者三,其一,科場經義為制舉之文;其一,士人纂述為著作之文;其一,朝廷方國上下所用為經濟之文。制舉著作之文,士風所關,至於經濟之文,則政體污隆出焉,不可不亟圖也。然三者亦自相因,經濟之文由著作而敝,著作之文由制舉而敝,同條共貫則一物也。何者?士方其橫經請業、操觚為文,所為殫精畢力、守為腹笥金籯者,固此物也,及其志業已酬,思以文采自見,而平時所沉酣濡胾入骨已深,即欲極力模擬,而格固不出此矣。至於當官奉職,從事筐篋之間,亦惟其素所服習以資黼黻,而質固不出此矣。雅則俱雅,敝則俱敝,己亦不知,人亦不知也。故欲使經濟之文一出於正,必匡之於制作,欲使著作之文一出於正,必端之於制舉,而欲使制舉之文一出於正,反之於經訓而後可也。

夫詔令制敕之文,朝廷所以御臣民也,體在莊而且簡,昭如日星。乃或組織求工,聱牙為古,鋪衍太煩,獎借過當,既褻上體,亦淆下觀,此訓令之體失矣。夫建白題奏之文,臣下所以弘獻納也,體在詳而且明,較如指掌,乃有猥鄙雜陳,隱約無緒,藏頭露尾,繪絢雕章,正使朋輩讀之了不可解,何以仰孚高聽,納眾上心?此奏對之體失矣。夫纂述紀錄之文,史局所以傳信也,故必質而且贍,可以傳遠,乃或借古之奇字、奇句以飾今之事跡,或改今之官名、地名以就古之成語,平實則以為俗,明切則以為樸,而欲以必不可解之辭紀必不可磨之事,欲以昭示萬世,比隆二京,不已左乎?此紀述之體失矣。符牒檄命之文,諸司所以喻官守也,故必整而且實,致在必行,今者頒布下吏,或修鞶帨之詞,申請上官,或作雕篆之語,故有錢穀士馬之數以文而不明,比讞訊鞫之條以文而有害,是以三尺為兒戲,民命為木偶也,此文移之體失矣。夫訓命之體失,而朝廷之政不宣;奏對之體失,而臣下之志不達;紀述之體失,而一代幾於無史;文移之體失,而百司幾於無法。此其所關者政也,非文也。

文體之弊,大端有四:曰譎而不平,曰駁而不粹,曰巧而不渾,曰華而不實。此皆生於不足,非有餘也。夫文者,取裁於學,根極於理。不足於學,則務剽剝以為富,纂組以為奇,而譎與駁之弊生。不足以理,則以索隱為鉤深,淡虛為致遠,而華與巧之弊生,卒之有跂而及,無俯而就,有鼓之而出,無按之而應,心力盡於此矣。世方慕為瑰瑋之聲,卓絕之調,舉腳趨之,何哉?

夫不稱御馬而稱御龍,謾以所不習也,不學畫人而畫鬼魅,欺以所不見也。文之敝亦然。

先年士風淳雅,學務本根,文義源流皆出經典,是以粹然統一,可示章程也。近年以來,厭常喜新,慕奇好異,六經之訓目為陳言,刊落芟夷,惟恐不力。陳言既不可用,勢必歸極於清空,清空既不可常,勢必求助於子史,子史又厭,則宕而之佛經,佛經又同,則旁而及小說,拾殘掇剩,轉相效尤,以至踵謬承訛,茫無考據,而文體日壞矣。原其敝始,則不務經學所致爾。

夫狂瀾橫發,洶湧滔天,是水之奇觀,而決之兆也;開顏發艷,耀日從風,是花之縟彩,而落之端也。故文至今日可謂極盛,可謂極敝矣。川不可障則疏其源,華不可歛則培其根,亦反經而已矣。誠令講解經旨,非程、朱之訓不陳,敷衍文辭,非六籍之語不用,此培根疏源之方也。

兩漢文章,莫盛於武帝時,然其文有三種、如枚、鄒、相如、莊助、吾丘之流,皆以詞賦唱和,供奉乘輿,是詞賦之文也;太史包羅諸史,勒成一家,是記事之文也;淮南賓客,攝諸家之旨,發明道術,是著述之文也。顧武帝所好,不過詞賦夸靡之文,子長本為史,不以文稱,其時書亦未出,至於淮南之言,山東大儒所不能道,而八公者流,曾不得一至人主之前,稱說往古,曳裾侯門,卒成不軌,則不用之過也。嘗謂此三種文章,至今為世所宗,淮南論道術,其言有識,不可磨滅,上也;史記不號為文,而其文之妙為千古絕唱,次之;至於夸麗求工,曲終奏雅,薄於技矣。

蘇、李二詩,千古流傳,為五言之祖,其風骨遒勁,氣調雄渾,十九首之外無可彷彿者,信風雅之正宗矣。然考其始末,則有甚可疑者:蘇建、李廣二傳,在馬遷時,二子終身履歷尚未及詳,時則然矣,至班氏漢書,紬繹國史而成,在百年之後,諸人傳中,有文字、詩篇無不記載,而李陵傳止載短歌一曲,乃垓下、大風之體,使五言贈答之詩流傳世間,豈有舍而不載者?至於蘇武傳中載報任安,而李陵傳中亦無報蘇子卿,則此書亦非真也。竊意,五言古風起於枚、鄒,在蘇、李之前,而蘇、李二詩,必兩漢士人設為贈別之辭以詠其情事,若報子卿書,則晉、宋、六朝所為,亦不似漢人語矣。

選詩所載,無諸王詩,法帖所集,無諸謝字。古今才士,亦無兼長如此。

蜀道難一篇,解者謂為章仇兼瓊而作,又謂為杜甫客蜀而作,皆非也。察其語意,乃為明皇幸蜀耳。遠別離篇亦爾。

李詩似放而實謹嚴,不失矩矱;杜詩似嚴而實跌宕,不拘繩尺,細讀之可知也。然皆從學問中來,杜出六經、班漢、文選而能變化,不露斧痕,李出離騷、古樂府而未免有依傍耳。

宋文之淺易,韓文兆之也;宋詩之蕪拙,杜詩啟之也。韓之文大顯於宋,而宋文因韓以衰;杜之詩盛行於宋,而宋詩因杜以壞。雖然,宋文衰於韓而韓不為之損,未得其所以文也;宋詩壞於杜而杜不為之損,未得其所以詩也。嗟夫!此豈可為世人道哉!韓、杜有知,當為點頭耳。

古人之詩如畫意,人物衣冠不必盡似,而風骨宛然;近代之詩如寫照,毛髮耳目無一不合,而神氣索然。彼以神運,此以形求也。漢、唐之古風,盛唐之近體,贈送酬答,不必知其為誰,而一段精神意氣,非其所與者不足當之,所謂寫意也;近代之詩,贈送酬答,必點出姓氏、地名、官爵,甲不可乙,左不可右,以為工妙,而不知其反拙矣,此所謂寫照也。

古人之文如煮成之藥,今人之文如合成之藥。何也?古人之文,讀盡萬卷,出入百家,惟咀嚅於理奧,取法其體裁,不肯模擬一詞,剽竊一語,汎而讀之,不知所出,探而味之,無不有本,此如百草成煎,化為湯液,安知其味之所由成哉?今之工文者不然,讀一家之言,則舍己以從之,作一牘之語,則合併以成之,甚至全句抄錄,連篇綴緝,為者以為摹古,讀者以為逼真,此如合和眾藥,萃為一劑,指而辨之,孰參,孰苓,孰甘,孰苦,可折而盡也。乃世之論文者,以渣滓為高深,湯液為膚淺,取古人之所不為,謂其未解,拾古人之所已吐,笑其未嘗,不亦鄙而可憐也哉!

短簫鐃歌,漢之黃門鼓吹也。漢曲二十有二,存者有十八,務成、玄雲、黃雀、釣竿四篇,其辭已亡,魏、晉以下,准其曲數,各製鐃歌一部,漢曲多不可解。蓋樂府傳寫,大字為辭,細字為聲,聲詞合寫,故致錯迕。魏、晉所制,如以某曲當某曲,皆各效其開創功德,與漢曲本辭絕不相蒙,體制亦復不類,而謂其當者,想祖其音節,或准其次第然耳。宋何承天私造鐃歌十五篇,皆即漢曲舊名之義而以己意詠之,與其曲之音節不復相準,謂之擬題。自是以後,江左、隋、唐皆相繼模倣,惟取其名義,而樂府之法蕩然盡矣。近代一二名家,嗜古好奇,往往採掇古詞,曲加模擬,詞旨典奧,豈不彬彬,第其律呂音節已不可考。又不辨其聲詞之謬,而橫以為奇僻,如胡人學漢語可詫,胡不可欺漢,令古人有知,當為絕倒耳。

漢鐃歌二十二曲,蓋騎吹也,其中多言登降山陂、弋射鳥獸之事,而其詞旨所寓,又多感遇傷時之嘆。魏、晉以降,不能傳其聲譜而擬其曲數以修鼓吹。齊、梁以來,又不能擬其篇數,而取其篇名以模樂府。總之其體絕矣。近世王、李諸公,好古釣奇,各模擬鐃歌十八曲,歷下之詞旨頗近,而不能自為一詞,婁東稍脫落,即不甚似,然其舊曲之名與其辭不可解者,即二公亦不知也。惟寄性深遠, 【 「寄性」「性」,天啟本作「興」。】 可以發難抒之情,則君子有取焉耳。

古樂府之題,蓋今之曲名也。其古詞有與其題相涉者,有與其題絕不相涉者,則用其曲也,然其節奏不可考矣。後人擬之者有二:有擬其曲而為之,而辭不相蒙;有擬其題而為之,而曲不相中。大體唐人多取題目字面為古歌行,而不用其曲節,則世變遠而音節異也。

古人用韻有不可解者,即四聲亦與後不同,如韋孟詩云:「微微小子,既粗且陋。豈不率性,穢我王朝。」又云:「我既遷逝,心存我舊。夢我瀆上,立於王朝。」「陋」「舊」去聲,而以「朝」,則四聲亦不同也。

宋、元詞曲有出於唐者,如清平調、水調歌、柘枝、菩薩蠻、八聲甘州、楊柳枝詞是也。朱溫歸鎮,昭宗以詩餞之,溫進楊柳枝詞五首,今雖不傳其詞,彼時曲度多是七言絕也。以全忠之凶悍而能為歌詩,可與青陵嗣嚮矣。

史、漢文字之佳,本自有在,非謂其官名、地名之古也,今人慕其文之雅,往往取其官名、地名以施於今,此應為古人笑也。史、漢之文如欲復古,何不以三代官名施於當日, 【 「官名」下,天啟本有「地名」二字。】 而但記其實耶?文之雅俗固不在此,徒混淆失實,無以示遠,大家不為也。予素不工文詞,無所模擬,至於名義之微,則不敢苟,尋常小作或有遷就,金石之文,斷不敢於官名、地名以古易今。前輩名家亦多如此。

將軍裴旻請吴道玄畫東都天宮寺壁,道玄請裴將軍舞劍以助之,裴為舞一曲,道玄奮筆立成,若有神助。夫舞劍之於揮毫,不相及矣,然能助之者,以神會也。文章亦有神會,大而天地,小而蟲魚,耳之所聞,目之所見,無不可以發人之精思,而鼓人之神魄,何必方尺之函,數寸之管哉?古之制器者,見轉蓬而為車,聞風鳴而制律,豈拘拘於形聲之中耶?蓋必有以神契者矣。

選舉

漢世用人之法,皆自州縣補署,公府辟召,然後升於朝廷,當時未設選部,百官進退,屬之丞相。魏、晉以來,始專委選部。及唐亦然,猶分東西兩銓,使左右侍郎分領。及東都、嶺表復別有銓選,不盡領於吏部,而吏部侍郎魏玄同上言銓選之弊,猶謂以天下之大、士人之眾,而委之數人之手,力有所極,照有所窮。後世以天下之大、士人之眾,而委之一郎之手,不尤舛耶?

宋法文選屬審官院,武選屬樞密院,王安石欲奪樞密之權,乃以文選、武選皆屬吏部,尚書左選主文,侍郎一人主之,謂之審官東院;尚書右選主武,侍郎一人主之,謂之審官西院。蓋文彥博為樞使,安石為此以阻之耳。

唐天授元年,武后親策貢士於洛城殿,此殿試之始也。長安二年正月,初設武舉,其制有長垛、馬射、步射、平射、不同射、馬槍、翹關、負重、身材之選,此武舉之始也。

宋時臨軒策士,本用詩賦,熙寧三年,用呂公著之請,殿試進士專用制策,至今遂為定制。

熙寧四年,更定科舉法,罷詩賦、帖經、墨義,令士各占易、詩、書、禮一經,兼論語、孟子,每試四場,初本經,次兼經,次論一首,次策三道,此即今科場之始,而四場不同耳。殿試則專以制策,罷去詩賦,分為五甲:第一第二等賜進士及第;第三等賜進士出身;第四等賜同進士出身;第五等賜同學究出身。此即今殿試之法,而五甲不同耳。蓋宋初學校之制原未大備,而科舉試士,惟以明經詞賦為主,安石以為,古之取士必本於學,請興建學校,講三代教育之法,專以經術取士,而科場之法遂為近代剏始矣。此豈可以新法少之哉!

熙寧四年,廣太學齋舍,增置官師,分生員為三等:始入太學為外舍,定額七百人;外舍升內舍,員三百人;內舍升上舍,員百人。每月考試其業,以此升舍。上舍免其發解,及禮部試,召對賜第。此即近代積分之法也。至於免解、免試、徑召廷對,則上舍生即禮部進士矣。荊公此法甚善,宋人行之,甚著得人之効,恨今不能舉爾。

司馬光在位,盡變安石之法,惟經義取士則不以為非也。光謂:「神宗顓用經義論策取士,乃復先王令典,百世不易之法。但安石不當以一家私學,欲蓋先儒,令天下師生講解。」此大公至正之論,安石復起,亦當心服也。經義之法至今遵用,安石於選舉之制,可謂一開竅矣。

宋初用詞賦取士,安石變為經義。及元祐初,呂大防、范純仁當國,乃立經義、詞賦兩科,凡詩賦進士,習一經,試本經、論孟義及詩賦、論策,凡四場;經義進士,習兩經,試本經、論孟義及論策,亦四場。兩科通定高下,而取解中分之,各占其半,此亦調停之法也。紹聖初年,盡復熙、豐之政,又令進士純用經義,而改置宏詞一科,於進士登科後試之,所取不過數人,即今之館選也。

宋自熙、豐以後,經義、詞賦二科更為廢興,已而合為一科,至紹興之末,復分而為二,蓋宋時取士之途惟此兩科,而離合不一如此。本朝以經義為主而盡黜詞賦,則學醇而路狹矣。

元時,科舉之法至仁宗始定,從李孟之請也。其制,三歲一開科,以八月郡縣鄉試,明年二月會試京師,中者策之於廷,賜及第、出身有差,即今制所由始也。但彼有兩榜,以蒙古、色目為右,漢人、南人為左,各命題耳。

嘉靖壬戌,一甲三人皆至宰相一品,隆慶戊辰,一甲三人,一為元輔,二為正卿,自世廟以來所未有也。戊辰會魁五人,張、沈、陳三公同時為相,亦往時所未有也。

嘉靖己酉,浙江舉人內唐公汝楫為狀元,陶公大臨為榜眼,趙公志皋為探花。南直甲子舉人焦公竑為狀元,余公夢麟、劉公瑊皆為榜眼,一榜三及第,亦異事也。

萬曆丙戌、乙酉以後, 【 「乙酉」,天啟本作「丁亥」。】 內閣三公俱南直人;申瑤泉狀元,王荊石會元,許穎陽解元。內閣三公應三元之數,皆出南直,又大奇事。

國家以科舉取士,視為重典,其中得失去取,皆有成數,非人所能為。姑舉一二事於左:嘉靖丙午,浙江省試,主者已如額取足九十人,每十卷一束,置之榻上。偶主者困臥,夢一朱衣達官,自稱杭州知府,直入臥內,云:「尚有一卷未取。」主者寤而疑之,少間,又夢如前,寤而案上有一卷,不知所自來,因於九十卷中拈取一卷,以較案上卷,良不及也,遂以易之。其後所夢者得第為顯官。又浙中士夫相傳:嘉靖初年,浙江省試,主者燈下閱卷,不中者皆擲地下,忽見一披髮婦人取地下一卷返置案上,主者不驚,取而復投之者再,婦人長跪而泣,主者感動,即取中。此卷乃餘姚一生名田麟者。榜後,問田生以狀,生哽咽久之,乃對:「母本側室,為嫡撾殺,死時狀正如此。」即此二事, 【 「二事」下,天啟本有「可見」二字。】 場中皆有鬼神,主者亦不得與也,可不畏哉!

萬曆己丑,科場覆試,予獲與事。先是,戊子,京兆都試黃宮庶洪憲主考,黃遊申、王二相君間甚懽,而太倉公子雅有家學,即非黃典試舉首,亦其分內,徒以出於黃,所為眾指目,而榜中復多黃所厚士,關節居間,都人懸書于衢。及京兆試卷呈送禮部,宗伯朱公命郎吏檢閱,于儀郎孔兼因摘其兩卷以呈,其一李鴻者,吳門之婿也,朱公語予其狀,予謂:「郎吏既聞,公即當奏,不奏,即當密止,亦不可向予道也。」朱公猶豫久之,密以白吳門,因寢其事。于復封送禮科,令其參劾,禮科苗給事朝陽,吳門之客也,亦寢不奏。于見形骸已露,不可中止,因風郎中高桂,桂,抗直人也,遂上疏劾黃及太倉公子、吳門東床,凡八人。詔下禮部查核,且會都察院及科道覆試。御史大夫吳公、中丞詹公皆為二相、宗伯稱病,亟不出,右堂田公轉自祭酒,以八人皆國學所選,避不閱卷,惟予及臺長司其事。試畢閱卷,予先閱畢,稍定次序,以送吳公,吳公即送臺省諸君,令其校定,而所指屠大壯者次為第八,與予所定相合。予因謂吳公曰:「甲子舉場覆試,丙戌午門覆試,皆分二等定去取以聞,今奉旨覆閱,雖不定去取,亦宜分作二等,請自上裁。」乃召郎吏具草,以七人為「平通」,一人為「亦通」,其人即屠也。舊例,「亦通」者黜。吳公見屠在黜例,懼無以復二相,即起取卷再閱,曰:「此卷之文義甚優,老夫亦不能作,奈何棄置?就不作官也罷,要全天理。」揖臺諫諸君共閱。都諫黃縣王君指卷對曰:「卷內數語老先生所稱者,以某觀之,正是極不通處。」都諫苗君取視,指曰:「如此數語,那亦甚好。」都諫張君曰:「數語若是秀才,可居五等。」於是吳公大憤,噤不能語,而儀司呂正郎興周與高直前力爭,請落其二三卷,予因謂吳公曰:「郎官所請黜落太多,惟此卷差下分別不妨,既奉旨品閱,豈得盡無可否?」吳公猶欲持之,予即厲聲命吏書奏,即可印封,俟闕門開即上,時已三鼓矣。予甫抵舍盥漱,即入候講,黎明在文華直廬,三相已至,延予問狀,相顧失色,新都曰:「奏可追否?」曰:「已上矣。縱未上,戳印封,亦不可改。」二相公曰:「然。」退而大怒,謂予曰:「如屠生文義,可作程式,奈何黜之。」予笑謂曰:「郎中云不通亦過,老先生云可作程式亦太矯枉。總之,非甚不通,但要京兆中式,亦屬濫進。」二相默然。自是,高、呂、王、張諸子皆二相所切齒,而吳、詹、黃、苗諸君皆為公論所扼腕。其持二相或末次於黃,而啣予者次於高、于矣。覆試奏既上,次日,即以查核疏奏,大略云:連日查訪,關節未有明據,事屬曖昧,遽難指名。但科場去取原憑文藝,今諸生試卷既經多官會閱,無甚相懸,可知當日科場未必有弊云云。二相以其辭微,亦不悅也。而吳、詹二公以不能全勝,復有從臾,滋不見與云。

唐時牛、李之黨起於對策,成於覆試。蓋宗閔對策譏切吉甫,為德裕所恨,又與元稹爭進,平日有郤,及楊汝士、錢徽知貢舉,不受段文昌、李紳之屬,為其所嗛,而宗閔之婿及第,故德裕、文昌、紳、稹皆以科場之事攻擊主司,而宗閔亦譴焉。由是宗閔、德裕各分朋黨,更相傾軋,垂四十年,其機括所發,惟借科場一事以傾之耳。古今事體,大略不遠如此。

唐渭南尉劉延祐弱冠登進士第,政事為畿縣最,李勣謂曰:「足下春秋甫爾,遽擅大名,宜稍自貶抑,無獨出人右也。」此時風俗尚淳,後進少年為長者所誨如此。近時,年少甲科,出為令長,稍有一二薦疏,視臺省要津如持左券,長年先輩降顏撫接惟恐不及,有以是勗之者,其肯受乎?且亦長年先進無勣其人耳。誠有如勣者,亦必不俯仰假借以媚少年也。

宋大觀三年,集英臚唱,執政林攎當傳姓名,不識「甄盎」字,以寡學被黜。近世士人,以經義致身,不暇博覽,誤書誤讀者不可枚舉,設令古人見,何如為笑?記在朝時,有一臺諫上疏,曾以草相示,內有「竊鈇」二字,蓋以「鈇」為「鉄」也,予難於面質,第曰:「此字莫是誤寫。」渠愕然不答,及奏牘已成,鈇已寫作大「鉄」字,不可復正矣。甚悔當時不曾明告,使陷於可笑如此,亦與有責焉。

穀山筆麈卷之九  官制

漢時,有中書,有尚書。霍山錄尚書,有上書言其罪者,山屏不奏其書,後上書者盡奏封事,輒使中書令出取,不關尚書,可見尚書是士人,中書則宦官也。及江左以後,乃以中書、尚書列為兩省,中書傳命,尚書受而行之,則尚書外廷吏也。又設翰林學士於禁中,專掌制命,而中書亦少疎矣。及元設中書省,而以尚書隸之,則中書外廷臣也。今之內閣,則漢之尚書令、唐之中書省,而司禮中官,則漢之中書令也。

漢制,大將軍位三公下,及竇憲伐匈奴還,位次太傅,而在三公之上。自是,東漢官制:太傅第一,大將軍次之,太尉次之,司徒故丞相也,又次之,司空故御史大夫也,又次之。

東漢以三公為三司,鄧騭為車騎將軍儀同三司,自是,江左以來有「儀同」之名。西漢有三府:丞相、御史大夫、大將軍也。其後增二將軍,謂之五府。東漢有五府:太傅、大尉、司徒、司空、大將軍也。

西漢所謂三公者,丞相、太尉、御史大夫而已。其後,以大將軍代太尉,而以大司馬號冠之,然猶一官耳。東漢承元、成之舊,以司徒代丞相、司空代御史大夫、司馬代太尉為三公,而大將軍位三公之上,與司馬為二官矣。曹操為丞相,位三公之上,而丞相與司徒亦為二官矣。東漢之末,以太傅總百揆,為首相,太尉次之,司徒次之,司空次之,而大將軍號或在太傅之下、太尉之上,有五公矣。晉初,以太師、太保、司徒、司空為文官公,而以左右光祿大夫開府者為從公;大司馬、大將軍、太尉為武臣公,而以驃騎、車騎開府者為從公,有八公矣。已而齊王冏之徒又自為丞相,不在八公之數,則又冗矣。官制之濫,至於公孤盈朝,安所稱治體也。

漢順帝時,武都太守趙冲平羌有功,詔冲督河西四郡兵,為節度,節度之義昉此。質帝時,以參撫為中郎將,督揚州軍事,都督之義昉此。

漢靈帝時,以黃巾之亂,置西園八校尉,以小黃門蹇碩為首,諸校尉皆統於碩,即大將軍亦領屬焉,此後世監軍之始也。

六朝官制不甚可知,惟梁武帝定九品十八班,粗可考識,然亦濫矣。十八班者,以丞相、太傅、太保、大司馬、大將軍、太尉、司徒、司空為十八班;其次,開府儀同為十七班;其次,尚書令、左右光祿大夫為十六班;其次,尚書、左右僕射、中書監為十五班;吏部尚書為十四班;中書令、列曹尚書為十三班;侍中散騎為十二班。當時三司以下,尚書令、僕射皆號為宰相,而其品乃如此。太尉、司徒、司空謂三司,三司常置,大將軍以上不常設。儀同者,諸將軍以下體與三公同也。然以三公、卿、監、尚書為外朝,門下省為內朝。蓋門下已重矣。是時南北官制頗同,北朝重門下,三公令僕非冠以侍中之號則不得筦樞,蓋門下乃真相也。

江左自陳氏受禪,國之政事,並由中書,有舍人五人分掌二十一局,各當尚書諸曹,並為上司,尚書聽受而已,此中書之重也。北朝則重門下,三公、尚書非帶侍中銜不得聞政,此門下之重也。唐則並重,已而遞重,已而重中書云。

北朝官制,自大丞相以下,有太宰、三師、大司馬、大將軍、三公。三師,即太師、太傅、太保也,准古,上公非勳德不居,大將軍、大司馬謂之二大,二大之下乃為三公,三公者,太尉、司徒、司空也。夫三公古之極品,其上乃增如許,其濫而不經如此。皆由僭竊之臣位寵已極,遞相崇稱,遂為定制耳。

唐時,文官五品以上及兩省供奉官、監察御史、員外郎、太常博士日赴朝,號常參官;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,號九參官;武官五品以上五日一朝,號六參官;其文武官九品以上,則朝朔望而已。

唐初,宰相於門下省議事,謂之政事堂,及裴炎為中書令,始遷政事堂於中書省,蓋兩省共聚一堂也。其制度不可曉。

唐初三省之制,尚書省有令、僕射,以太宗嘗為尚書令,避不復設,以左右僕射為長;中書省之長為中書令,即隋之內史;門下省之長為侍中,即隋之納言,皆正宰相也。武后初年,改尚書省為文昌臺,僕射為左右相,六曹為天地四時六官,門下省為鸞臺,侍中為納言,中書省為鳳閣,令為內史。中宗復辟,乃復舊名。玄宗即位,又改中書為紫薇省,門下為黃門省,左右僕射為左右丞相,然僕射雖改丞相而不同中書、門下,即不稱為宰相。及天寶元年,又改侍中為左。

唐高宗以郭待舉、岑長倩、郭一正、魏玄同為相,以其資任尚淺,未可與諸相同名,且令預聞政事,與中書、門下同受進止平章事,此平章之名所由起也。此時左右僕射、中書令、侍中為真相,同三品者次之,同平章者又次之。至宋時,遂以同平章事為正相,而以參知政事為次相,然則宋之參知政事即唐之平章也。

蕭梁有壽光殿學士之號,殿學之名始此。

唐初設弘文館,有學士、直學士之號,中宗在位,用上官昭容之言,置大學士四人,以象四時,直學士八人,以象八節,學士十二人,以象十二時,每遊幸禁苑,無不畢從,賦詩屬和,使昭容第其甲乙,文采流傳雖有足觀,其實非士流之榮也。大學士之名起此。至宋時,即以為宰相兼官矣。

唐時學士院在禁中,凡十廳,南廳五間,北廳五間,中隔花甎道,承旨居北廳第一間,其任最重。

唐制,中書、門下二省皆供奉外官,隨朝士入見,謂之內供奉,隨翰林院班者,謂之翰林供奉。蓋今兩殿、兩房皆翰林供奉之遺法也。

自唐中葉以後,學士之權重於宰相,如陸贄之在奉天,鄭綑之在貞元,裴洎、 【 「洎」,原訛作「拍」,茲據舊唐書裴洎傳改。】 李絳在元和之初,皆以帷幄密謀決軍國大計,用人行政,惟所獻替。及其為相,寵遇反不若焉,即有所建白,視在北門亦若少減。地之親疎不同也。漢所謂不任三公,政歸臺閣,政如此。

唐時,銓選之法,三品以上冊授,五品以上制授,六品敕授,皆由尚書省奏擬,文屬吏部,武屬兵部,尚書曰中銓,侍郎曰東西銓。神龍、景雲之間,嬖倖用事,選舉混淆,無復綱紀。睿宗即位,乃以宋璟為吏部尚書,李義、盧從願為侍郎,姚崇為兵部尚書,陸象先、盧懷慎為侍郎,而文武二選皆稱公平矣。彼時尚書侍郎分主選法,品藻甄識,各盡其察,故稱平也。後世以天下士人之眾委之一人,責既太重,明亦難周,士之不得於仕者必多矣。

景雲元年,薛訥為幽州鎮守經略大使,此節度使之名所由起也。天寶以後,其任愈重,受命之日,賜雙節,專制軍使,行則建節,樹大纛入境,州縣築節樓,迎以鼓角。宋時,其權雖輕,而拜節之禮猶重,節出,拆閣毀屋以示不屈。本朝制臣,各賜旗牌制勅,雖名器不同,而意象相似,然其權任則不及遠矣。

唐制,節度使掌兵事,觀察使掌民事,故租、庸催徵皆牒觀察使司,此初制也。兩河藩鎮各據疆理,租、庸貢賦不入三司,不知觀察之權亦復何在。蓋亦有節度兼其職者矣。

天平節度使。天平即淄、青,淄、青即平盧也。平盧在永平。安祿山既平,肅宗乾元元年,節度使王玄志死,朝廷遣中使往撫將士,就察軍中所欲立者授以旌節,於是裨將李懷玉殺玄志之子,推侯希逸為使,朝廷因而授之,此軍中廢立之始也。未幾,希逸渡海而南,據有淄、青、沂、密、青、齊六州之境,猶冒平盧之號。已而懷玉復逐希逸,復并、登、萊、棣四州,賜名正己。及李靈曜之亂,諸道合兵攻之,所得之地,各為己有,正己又得曹、濮、徐、兗、鄆五州,乃自青州徙東平居焉。正己即懷玉也,傳師道、師古,及納而誅,因賜鄆號為天平軍,故淄青、平盧、天平,其地不同,其為一軍之名一也。

高宗儀鳳元年,遣大臣分道巡撫,以宰相來恒為河南道大使,薛元超為河北道大使,左丞崔知悌、司業鄭祖玄為江南道大使。後又謂之存撫,即今巡撫之所由起也。

唐初,遣御史按察十道,即今之巡按。立二十四府都督察所部刺史以下,即今之巡撫。都督旋廢,按察復停。其後,改為五十四道,各置採訪使,以刺史領之,又一變也。

宋時,宣撫之體甚重,即今之總制也。鄭剛中為宣撫副使,大將吴璘官至少師,請講鈞敵之禮,剛中曰:「少師雖尊,猶都統制耳,倘變常禮,是廢軍容。」璘乃惶恐聽命。近日邊帥有爵至三公者,於制府大臣皆用屬禮,即此體也。

唐制,御史臺有侍御史六人,以久次者一人知雜事,謂之雜端,不出累月,遷登南省,故亦謂之南床,殿中監察以下,皆稟而隨之。蓋御史之長,即今之京畿河南道也。

監察御史裏行, 【 「唐之監察御史」,原作「御察御史」。茲據天啟本改。】 以其資歷尚淺,未正除御史,先令於御史班內行也。今之試御史,其原蓋出於此。

漢之中書令,本宦官也,至江左而為宰相;唐之樞密使,本宦官也,至五代而屬外朝。官名之沿革如此。

五代以樞密使為內輔臣,宰相為外輔臣,而樞密之權重於宰相,如宰相兼樞,則得顓大政,如罷樞密之權,但為宰相,其任反輕,亦如唐之左右僕射也。郭崇韜之於莊宗,安重誨之於明宗,皆以佐命元功入為樞密,刑賞陟黜,無不由之,其勢然也。後晉太祖懲其橫肆,遂廢樞密,以印付中書,而宰相之任始專矣。二人勳名相似,際遇亦同,皆以剛愎自用,久擅大權,叢怨四海,以及於禍。總之,不學無術,未聞大臣之道已矣。

唐初樞密之設,蓋於政事堂後列五房,有樞密房以總曹務,乃宰相文書之所也。宣宗以後,始設東西樞密兩院,以宦者為使,而樞密之任歸之,其權與宰相等矣。唐莊宗即位,以豆盧革、盧程同平章事,郭崇韜、張居翰為樞密使,則始以外官為之,而樞密之任親於宰相,以其與聞密勿也。有宋建國,因五代之舊,以中書為相,樞密為將,謂之兩府,而宰相之權重於樞密矣。

唐時,金吾衛屬南衙,即今之錦衣,羽林衛屬北衙,即今之東廠。李輔國欲選羽林騎士五百以備巡邏,蓋欲以北牙禁旅侵南牙之職,故宰相李揆急奏止之,輔國又置察士數十人,潛令於人間察聽細事,有所追索,諸司無敢拒者。魚朝恩專權,亦於北軍置獄,使坊市惡少年羅告富室,沒其家貲,則成化間之西廠矣。

唐末,兩樞密使及左右中尉柄事禁中,與宰相表裏,號為中貴,亦稱內大臣。樞密即今司禮,中尉即今東廠也。

元用御史臺言,各路按察巡行郡邑之法,設官八員,二使留司,副使以下,每歲二月分巡按治,十月還司。已,又改為肅政廉訪司,即今按察分巡之規也。其時,按察司官屬御史臺,即今御史巡歷、分巡從行之法,然彼時行臺官僚自大中丞以下全設如內,今惟以御史巡按,無行臺之設,而巡撫中丞以保釐為職,雖有行臺之號,其實不相蒙也。大要本朝之制,以行省為藩司,廉訪為臬司,行司為都閫,而中丞同事一方,參有御史之體而不相統攝。此官守之因革於元者也。

元時風憲之制,在內諸司有不法者,監察御史劾之,在外諸司有不法者,行臺御史劾之,即今在內道長,在外按臺之法也。惟所謂行臺御史者,竟屬行臺,歲以八月出巡,四月還治,乃長官差遣,非由朝命,其體輕矣。本朝御史 【 「本朝御史」,天啟本作「本朝風憲之制,御史」。】 總屬內臺,奉命出按,一歲而更,與漢遣刺史法同,唐、宋以來皆不及也。

今之指揮使司,即元之萬戶府也。元人既平江南,於浙東一道置三萬戶府,高郵、泰州置兩萬戶府,揚州、建康、鎮江置七萬戶府,杭州行省置四萬戶府。其體貌責任若今都閫之體而權力倍之。國初衛所之設,權力亦重,後稍陵夷,至於今日,其號為指揮者,以金紫之服,低眉俯首、奔走使者之前,若隸卒然,使折衝捍衛以展報國之猷,其將能乎?

春秋時,縣大而郡小。秦併天下,郡大而縣小。漢有郡國,皆統於州,然州乃分部之名,或十二,或九,及南北分裂,天下至百餘州,而郡猶屬焉。隋併天下,廢郡而存州,州即郡也,煬帝又改州為郡,而州之名廢。唐初,又罷郡置州,而郡之名廢,其實一也。宋、元以來,設府於州,府即州也。本朝以州屬府,則分而為二矣。此郡縣名實之辨也。

宋時,大縣四千戶以上選朝官知,小縣三千戶以下選京官知,故知縣與縣令異。縣令即古長吏之職,知縣則以京朝官之銜知其縣事,非外吏也。朝官、京官亦自有別。

元大德七年,郭守敬以先朝舊德,累請謝事,不許。自是,凡翰林、太史官不得致仕,遂著為令。彼所謂翰林者,兼有書畫供役之流,所謂太史,即今之欽天臺官,非詞林也。今制,臺官世業天文,不與大察,其年高自願致仕則聽,否,雖七八十歲不解其官,自郭太史始也。

唐、宋時,州郡有孔目之吏,亦謂之都吏,言一孔一目無不總也。後以之名官。

月俸

唐時,一品月俸八千,後以防閣庶僕俸銀雜用,以月給之,總稱月俸,為錢三萬一千。比以今制,俸薪直堂筭之數亦相倣,然唐時猶有職田祿米,一品歲七百石,此為優爾。及至大曆以後,權臣月俸有至九十萬者,刺史亦皆十萬,則不啻倍蓰矣。

開元二十四年,定百官月俸:一品月三十千,二品月二十四千,遞至九品,月一千九百有奇。大曆十二年,加京官俸,三公、宰相每月各一百二十貫文,中書、門下侍郎月各一百貫文,遞至雜職,月各一貫九百餘文。一貫當是一千。開元之制與今略相倣,大曆則溢三倍矣。

唐時,百官皆有職田,其名有二:一謂之職分田,一品十二頃,至九品二頃而止,皆給百里內地;一謂之永業田,一品六十頃,至九品二頃而止,即口分、世業之意也。永泰元年,軍興費劇,百官請納職田以充軍糧, 【 「糧」,天啟本作「餉」。】 而此不可復矣。宋時猶有公田。惟本朝官仰俸薪,別無給賜,郡邑所在,田皆起科,亦不聞有公田之名。惟邊方大將有養廉地土,頗收其入,以代公費,有職田之遣耳。

唐世俸錢,自會昌以後,不復增減,三師二百萬,三公百六十萬,侍中百五十萬,中書令、兩省侍郎、左右僕射百四十萬,尚書、御史大夫百萬,節度使三十萬,蓋計一歲言之也。萬當為十緡,二百萬則二千緡矣。至北漢劉崇以太原一道正位建國,宰相月俸止百緡,節度使止三十緡,較之唐末已為太減矣。乃今一統之盛,宰相月俸猶不能半此,則近代之俸可謂至薄也。

郭子儀自河中入朝,代宗命宰相置酒其第,一會之費至十萬緡,準今銀數當作十萬兩也。亦太甚矣。

代宗時,回紇以馬萬匹來市,有司患其太多,請市千匹,郭子儀恐違其意,自請輸一歲俸為國市之,當時馬價,一匹值四十縑,計馬萬匹當用四十萬縑,子儀一歲之俸能市萬匹,其時將相之富,可想見矣。史記子儀月入俸錢二萬緡,緡為一千,一歲俸入,即今二十四萬兩矣。

長慶元年,王承元移鎮,以錢百萬緡賞鎮州將士,劉總辭鎮,以錢百萬緡賞幽州將士。百萬緡,當為銀百萬兩也。唐之濫費亦太甚矣。使在今日,以二鎮費二百萬金,安所措給?第以前段月俸准之,當是十萬耳。

唐自中葉以後,軍士驕橫,賞賚無紀。穆宗即位,神策軍士人賜錢五十千。敬宗即位,力不能繼,神策軍士人賜絹十疋,錢十千,畿內軍士又減五千。李逢吉之策也,稍能裁,時人善之,然較之往代已為濫矣。宋時,每遇南郊慶禮,大賚六軍,至以費用浩煩,久虛大禮,此亦五代積習所致也。我朝養軍之費雖不減於前代,而賞賚之格,所損不啻十倍,法可謂善矣。

穀山筆麈卷之十  謹禮

本朝承勝國之後,上下之分太嚴,二祖、仁、宣時猶與侍臣坐論,英廟稚年即位,相接頗稀,以後中貴日倨,堂陛日隔,即密勿大臣,無坐對之禮矣。今上禮御儒臣,優於前世,講筵接以揖讓,稱以先生,皆殊禮也。第行在講幄,歲時從相君以下與賜服食,每有宣賜,相君第具一公疏上謝,遣閣校領至私第,竟不詣廷一拜,即次日進講,亦不一叩首,竊甚以為嗛。古人君臣之禮極嚴,即萬石君傳所載:「上賜食於家,必稽首俯伏而食,如在上前。」其恭謹如此。今平交執友有所問遺,未有見而不一揖者,況君上之賜,直受而無一言,心何以安?業從眾人之後,不敢有異,惟御賜頒及,無問服食時鮮,即一魚一蔬,皆頓首拜受,焚香獻之祖考,乃敢嘗爾。又目睹江陵一事,如班賜誥命,百官朝服,唱名給散,而內閣不出,止遣典籍代領。夫賜命之典,古之所謂虎拜稽首者,內閣到橋南不數武,而安坐閣中,使從吏代受,甚非事君之禮也。

凡臣子對君稱謂有體,李泌對德宗曰:「臣若苟合取容,何以見肅宗、代宗於天上?」此稱謂法也。凡人言死則曰「見某於地下」,人主之祖、父則曰「見於天上」,此不可不知。嘉靖中,上在西城召太醫令徐偉入胗龍脈,進殿蒲伏膝行,見上倨坐小床,龍衣曳地,不敢以膝壓衣,奏曰:「皇上龍衣在地上,臣不敢前。」上遽以手摳衣,出腕而胗,偉但一時語耳。出至直廬,手札賜內閣曰:「偉適胗脈,稱『衣在地上』,足見忠愛。地上,人也,地下,鬼也。」云云。賞賚甚厚。偉見札惶懼失色,自謂若有神佑,設使誤稱「地下」,罪萬死矣。蓋世廟嚴而多忌,誤有所犯,罪至不宥,而偉偶中上旨,非慮所及,故且喜且懼耳。此與泌「天上」之稱,亦偶合矣。

萬曆丁亥,有言者請復午朝,疏入,報聞,未有成命也。一日,同沈公在部,將至巳刻,忽傳午朝,追班百官且驚且喜,踉蹌奔趨,行至東長安門,已聞鼓聲,則益張皇疾奔,惟恐後至,予且行且告沈公:「此未必朝,且恐有他,禮官姑徐行以俟,不可爭先而進,以駭瞻望,政使失朝,所失反小。」沈公以為然。及至賞房,各部諸公皆已先至,而駕竟未出也。入內探之,茫無影響,乃鐘鼓司內使誤聞傳說,直上鳴鼓,而會極門內使因即掃除內座,以待臨幸。總之,皆誤也。此亦訛言之妖矣。大臣當此類事,不宜輕遽。

予在南宮,一日早朝後至,點查列名,當事中貴遣閣校來言:欲隱予名,以是市交。予亟遣人馳謝曰:「失朝事小,欺君罪大,忝為大臣,豈敢以欺自處?可列吾名以上,如有所隱,當上書自首,反於中貴不便。」其人慚懼而止。蓋失朝之罪不過奪俸,何忍以是欺上?且中貴以此市交,他日請托橫至,何以應之?正宜謝絕為當耳。

近日大臣,多因數被攻擊稱病求去,盡廢面辭之禮,聞命之日,促裝就道,早夜啟行,帷車而出,故舊官僚或不及面。具疏辭謝,往往自謂得請,故作出樊之態,此皆內含悻憤,外示狷潔,既非人情,亦非臣禮,吾甚不取也。辛卯九月,九疏陳請,蒙恩予告,敕使再臨,予方以為榮寵,而諸公狃於故習,謂予必朝發夕行,不肯信宿。予笑曰:「何為乃爾?人臣位至上卿,得請而去,主上恩禮周渥,有光行色,此在古人,方且侈為畫圖,耀諸簡冊,有何不榮?而故為悻悻之跡!吾必不然。」翌日,具疏陳謝,又三日,具疏辭。疏中數語曰:「江湖跡遠,雖稍隔於瞻依;臣子情深,實無分於去就。舉頭見日,終身戴天,擊壤可以詠太平,呼嵩可以祝聖壽。」末綴數聯,勸上講學勤政,早正大本云云。又數日出城,以日高登車,送客滿路,皆與揖別,惟請告之禮不設酒爾。是日,諸公以予必循故事,未明而出,皆遣吏持刺候於郊門,及至日高未出,乃始趨至城外,相候一別。予謂,去就之禮,自覺不差。惟葛端肅公去時頗同此意,他公皆不爾也。

建言

今制,相傳臺諫風聞言事,考之令典,無所證據,心竊疑之。後讀唐史,武后以術制誥下,諫官御史得以風聞言事,自御史大夫至監察御史,得互相彈劾,率以隱詖相傾覆,此風聞言事之始也。夫人之功罪必有其實,按名責實,猶恐不稱,況以風聞?武后之令,蓋羅織告密之別名耳,而承平之世習為典故,不知其出於此也。

門籍之名起於唐,其制,記官爵姓名,一月一易,非遷解不除,即今制也。第彼時有門籍者,皆得出入殿廷,直至御前,如其無門籍者,如有急奏,許門司仗家引奏,無得關礙。故貞觀以來,群臣士庶皆得進言。李林甫擅權,群臣奏事有不諮宰相者,則托以他事陰中之,然猶未敢明禁百司之奏事也。元載為相,乃請百官論事先白長官,宰相定其可否,然後奏聞,則明為杜塞言路之謀, 【 「之謀」,天啟本作「權謀」。】 載之拒諫擅主,又甚於林甫矣。嘗虛心論之:諫官御史有所論列,先白宰相,非體也;六曹郎吏有所建白,不關長官,亦非體也。何也?臺諫職在言責,於天下事無所不當論,如必先白宰相,則言責杜矣,故不可也;郎官職在官守, 【 「郎官」,天啟本作「郎吏」。】 其所守之官,即長官之職也,有所建白,當先咨之長官,長官不能行,然後聞之於上可也,如必越職有言,而不使長官與聞,則官守亦紊矣,故不可也。臺諫不白宰相謂之盡職,郎吏不白長官謂之越職,相似而實不同。但以元載之奸,意在塞諫,非為官守言責計也。

宋孝宗時,因補闕薛叔似論列時相,謂曰:「卿等以補闕、拾遺為名,專主規正君上,不任糾劾,今所奏乃類彈擊,甚非設官命名之意。」蓋拾、補兩省僚屬,官為侍從,與臺諫不同,故孝宗以此諭之。本朝六科給事中, 【 「給事中」,原作「給事」,茲據天啟本改。】 沿門下舊僚,主於封駁,各道御史,沿臺官之舊,主於彈擊,今皆以糾劾為事,亦非設官意也。

宋理宗置籍中書,記諫官御史言事,歲終考其成績,此法甚善。若使銓曹年例考察,皆取任內建白以為上下,而不必以曖昧之過、飛搖之辭為定官之殿最,即有分處,亦將無辭矣。

唐史一事甚類今日。中丞姚廷筠奏:「比見諸司不遵律令格式,事無大小,皆悉聞奏,至修一水竇,伐一枯木,皆取斷宸衷」云云。蓋上要下煩,上煩下亂,若米鹽瑣細一一上聞,則所遺者反大矣。一則法網太密,不得伸縮,一則大臣權輕,不得展布,其究反成彌文,無益於國也。

明刑

古時受贓,法極重,如唐肅宗上元間,或告宰相第五琦受人金三百兩,遣御史按之,遂坐長流,可謂重矣。近世,贓吏受財五百以上,法方遣戍,其汎指贓數不可核實者,即至千萬,不過罷免。又肅宗時,宦官受財為人求官於宰相呂諲,事覺,宦官杖死,諲亦罷免。近時,中貴請托宰相,如取如擕,縱遇事發,不過革退,未聞杖死,亦未有連坐宰相者。蓋今之人情似刻而實縱,今之法紀似密而實疏也。

唐代宗時,優崇宦官,公求賂遺,無所忌憚。宰相嘗貯錢閣中,每賜一物、宣一旨,無空還者。出使所歷州縣,移文取貨與賦稅同,皆重載而歸。德宗知其弊,有中使受方鎮之賂,杖而流之,自是皆莫敢受,可見中官求索乃古今通弊也。近世此風尤甚,閣部大臣奉旨、宣賜、問勞,皆厚有贈遺,即傳一旨至部,亦不空還。在今視為固然,不以為異,其實,中涓奉旨臨問,大臣即少有勞遺,亦不為過,惟不當苦索耳。至於宣索州縣,毒流吏民,則蠹政之大者。乃至勛臣持節冊封親王,索至千金不已,文臣為副使,盃盤花幣亦皆不受,相懸如此。彼誠何心,獨不知愧。此皆所當懲革者也。

元載為相,主書卓英倩竊權用事,士之求進者,非結英倩無由自達。元和初,有堂後主書滑渙久在中書,與權璫相結,宰相議事,有與內中異者,令渙達意,常得所欲,罪發賜死,籍其家財,可數千萬。此輩近亦有之。中書省吏謂之主書,堂後主書尤其親密,即宋之堂後官也。此輩外挾宰相以要士夫,內挾中貴以鈐宰相,一時不得,則血脈不通,政多齟齬,此其數千萬宜爾。

咸通中,路巖為相,頗通賂遺,左右用事,言者請破邊咸一家,可贍軍二年。邊咸者,巖之親吏也,與卓英倩、滑渙同。考之近事,亦頗有之,如權相紀綱號七與九者,破其家貲,不當贍一軍二年之費耶?

竇參為相,其族子名申者為給事中,招權受賂。參每遷除朝士,常與申議,申因先報其人,時以喜鵲目之。及參賜死,申亦杖殺,喜鵲亦自不吉如此。今之卿相子弟為喜鵲者,可以戒矣。

德宗既貶竇參,欲籍其家,陸贄諫曰:「在法,反逆者,盡沒其財,贓汙者,止懲所犯,皆須結正施刑,然後收籍。今罪法未詳,已存寬貸,若簿錄其家,恐以財傷義。」德宗不聽,竟賜參死而籍其家。唐法如此者多矣。蓋籍沒之法,因種族其家,然後奴婢貨財皆為官有,若其罪未至族,則家固無恙,從而籍之,不相中矣。近日一事與此相類,而在事之臣無引贄語以進者,刑政一失,其可收乎?

憲宗既誅李錡,有司籍其家財,學士裴洎、李絳請以逆人資財賜浙西百姓,代今年田租,憲宗嘉嘆,即從其言,此事可以後法。蓋割剝六州之民以富其家,故即以其所有,寬六州之民也。近日江西、湖廣乃以二相籍沒,累及闔省,而所籍之財盡入內帑,於主德民瘼均有損焉。使當事諸公肯舉李錡故事為明主告,未有不嘉嘆也,而坐視無策,付之竊嘆,惜哉!

漢時籍沒臣民,以其妻女沒為官婢,所謂鬼薪、白粲之類,在諸司官府充造作之役,非沒為宮女也。及唐時,籍沒大臣,以其妻女沒入掖廷,謂之填宮,色才出眾者,往往得侍人主,此最無道之甚者。本朝絕無此法,惟叛逆之家男子給配功臣為奴爾。正大仁厚之體,自三代以來所僅見者,不可不知也。

萬曆丙子五月,魚臺隋府為山西僉事,以殘暴罷官,里居橫甚。舊所從師某為邑丞,老年八十餘,府欲奪其產,致之於獄,其人遣子上書,訐府不法事。上時年十四,覽疏震怒,使中官問輔臣曰:「人之為惡,至於如此,且辱其業師,大不可容,其逮下吏。」相公上札奏,以為府罪固不可恕,第其怨家之言,恐未必實,且告訐之門不可輕開。事遂不行。府蓋蒲州張相君門人也。是年十月,山東撫臣奏:昌邑令孫鳴鳳居官貪鄙,竊取帑金,及遷官去任,道中榷吏卒金,人二兩。上覽其疏,持示輔臣,且笑且怒,曰:「道榷吏金,與盜何異?」江陵奏曰:「方今法紀粗張,而貪風未止,若要天下太平,須是百姓得安,若要百姓安生,須是官不要錢。」上曰:「先生言是。昨覽其疏,此人乃進士出身,何其無恥如此?」江陵復奏:「此人惟自恃進士出身,故敢如此放肆,不然,亦尚不敢。今後皇上用人,惟當考其功能,不必拘以資格。若奉法守分,不肯要錢,就是異途下僚,亦當顯擢,若貪贓壞法,不守官常,即高第貴遊,亦當重處。」上曰:「善。」即此二事,見上聰明天縱,漢昭不及也。

萬曆甲申,江右中丞曹君大埜論劾臨江知府錢若賡殺死無辜至二百有奇,上大怒,下所在逮治。數月不報,有旨數趨閣臣,令從重問擬,江右勘者論以永戍。上意少之,使中官持本送閣,命票極刑。閣臣再三執奏,上不可,手批「決不待時」。閣臣再奏:「若賡所犯不至此。即處以極刑,亦緩至秋後,方今春和發育,望體生物之仁。」上命中使語閣臣曰:「彼殘許多人命,都是秋後否?彼奈何不體生陽發育之心?」閣臣無以對。已而又上揭力救,詞至迫激。上不得已,從之,令監候處決。時以主上恩威並用,人心悚服。蓋上春秋已長,明習治體,加意元元,痛絕酷烈,此本盛德事,第一二老臣恐開輕殺之端,再三執奏,其實若賡之罪,死有餘辜,不足惜也。予嘗與相知論此事,以為劾之者與救之者皆非也。何也?若賡性本殘刻,當江陵末政,以此求知,又怙同里相公之勢,恣行無忌,曹中丞者,平日不敢戒諭,至養成其惡,度不可已,不得不劾,又恐其有內主輕論,不足以傷,則摭拾如許,以重其罪,安得有二百人命可輕易登於奏牘?且一郡守三年殺人命如許,為撫按者所主何事,而不早覺察?故曰:劾之者非也。人主受中貴之言,以為文吏持柄相黨護,乃一郡守殺人二百而閣臣、法司、臺諫相率救之,上以為何如?且若賡有罪人也,所爭法比輕重之間,而今上有黨護之疑,後即有無罪被誣者,亦不可救矣。此謂為有罪者決網而為無罪者設冤也。又有甚焉,老成慮事,恐開妄殺之端是矣,令人主曰:一郡守殺人數百而罪不至死,使為天下主者妄殺一人則亢然爭之,是天子不如郡守專也,此念一動,後即用重典繩下,亦不可救矣。此止輕殺之端而開重法之原也,故曰:救之者非也。一介諸生,叨有民社之寄,視民命如草菅,是誠何心?而救之者又何心?果有鬼神,無陰譴耶?予為此說,非刻也,厚也。錢,四明人,余閣學之邑子而新都許閣學之門人也。

唐開元中,刺史楊濬坐贓當論死, 【 「當論死」,原本作「當死」,茲據天啟本改。】 上命杖之六十,丞相裴耀卿上疏:「決杖贖死,恩則甚優,解體受笞,事頗為辱,止可施之徒隸,不當及於士人。」玄宗習見武后之朝笞撻公卿有如徒隸,而忘其非法也,耀卿一言,遂停此法。有宋三百餘年,未嘗及朝士,可謂有禮矣。近代建言得罪之臣,往往賜杖,大廷遍體係累,不以為辱,而天下以其抗疏成名,羡之如登仙,是古人之所為辱,乃今之所為榮也,豈盛世所宜有哉!大抵上之所賞,即下之所譽,則以其賞為榮,而不然者,則賞亦辱也;上之所刑,即下之所毀,則以其刑為辱,而不然者,則刑亦榮也。夫使上之刑賞不足為榮辱,而士之榮辱制於下之毀譽,則國是將日非矣。有識之士可不為寒心哉!

大臣貴官有不可不慎者,世殊不知趨避,殊可駭汗。試舉一事:南齊尚書令王晏推奉明帝謀廢翰林,而事多專決,為上所忌,乃輕淺無防,意望開府,數呼相工自視,云:「當大貴。」與賓客語,好屏人請間,明帝聞之,疑其欲反,遂召而誅之。公卿大臣當權位隆盛時,與技藝星相等談及數接昵客造膝密語,皆所當忌。

王劇為鳳閣舍人,王勔為荊州刺史,王助為監察御史,皆王勃兄弟,文中子之孫也。當武后之朝,以劉思禮謀反株連,皆至族誅。勔、助出妄引,若劇掌銓選,進用由思禮,未必不與其謀,宜其及也。大賢之後,文雅之族,一旦橫罹楚毒,至於赤族,其非高陽之世可知矣。近時一二名家子弟,妄交俠邪,輕扞文網,幸遇仁明之代,免於重典,使當虐政之朝,嗟乎殆哉!以此言之,子安之溺海,未為不幸也。

穀山筆麈卷之十一  籌邊

權不可中制,兵不可遙度,故曰:閫以外將軍制之。非重之也,乃使不得辭其責也。後之當事者,乃取境外之事而任之於廟堂,則分閫有所逃其咎矣,豈得為勝筭哉?然則廟堂之責何如?曰:六轡在手,四牡就駕。有如代驥而馳,終日不能一舍,非御道也。邊臣曰:「虜可和也」,廟堂曰:「喏。」不更以戰撓之;邊臣曰:「虜可伐也。」廟堂曰:「喏。」不更以和撓之。戰而得有賞,否則罰,和而得有賞,否則罰,廟堂之責在二字爾,吾安知戰,吾安知和,而為彼解脫地耶?故賞賫者,廟堂之六轡也。

今世薦邊材,多以騎射為名,非所以取人也。吳起將戰,左右進劍,起曰:「將者,揮桴提鼓,臨敵決疑,一劍之任,非將事也。」古之大將親兵,尚不一劍為能,況今幕府分符之任,蓋欲其運籌制勝,折衝樽俎,而以弓矢之能器之乎?士大夫偃蹇仕途,遲途末路,至以臂韝決拾希於一割,亦足羞也。

漢高帝曰:「為天下安用腐儒也!」此言誠過,然天下事為迂措大所壞者不少矣!試舉一事:如唐之中葉,田氏雖據魏博未敢失禮,使朝廷恩威明布,自當折服,而黜陟使洪經綸者,乃下符罷其軍四萬,使之還農,田悅,陽罷而陰聚之,以激軍士之怨,於是合從諸鎮,以拒王師,跋扈一方,竟不能制,則經綸之舉激之也。今有元勳世臣專任萬里之外,朝廷不以威德鈐制,使之鬥死,而使一二白面書生日操惠文三尺,摘其微細,使其跼蹐俯仰,救過不贍,非便計也。幸國家法制素嚴,伏不敢動,此等紈絝庸流亦無兵力可恃,萬一有不逞之材,挾積憤之志,結率夷酋以求緩旦夕之死,則昆明滇、粵之間,化為方外,一向背間爾。書生不知大體,誤國家事往往如此,令人短氣。

萬曆甲戌,東虜王台擒叛酋王杲以獻,台官已為都督,當加一品勳階,吏部議上,擬加柱國,有旨,加台龍虎將軍,台大感悅。蠻夷之長,即儼然稱公卿,殊褻朝廷之體,而彼又不知為何官也,龍虎將軍者,公卿無此官,以號蠻夷,彼以其名壯,必甚自喜,而與名器無損。人之識趣高下,於此逈然。

萬曆甲申,雲南擒岳鳳等九人以獻,許以不死。及入京師,政府於射堂面鞫,勞以花幣,曰:「且有爵賞。」明日,午門受俘,戮於西市。予以為此非體也。因憶唐高宗時,西域思結都曼謀反,蘇定方討平之,獻俘長安,法司請行刑焉,定方曰:「臣許以不死,故都曼出降,願敕其生。」高宗從之。蓋中國制御四夷,全在恩信,不信則失恩,失恩則傷體,降而殺之,非示恩也,許而背之,非示信也,堂堂天朝,不能以兵力取勝,誘降小夷,致而殺之,不但失恩、失信,亦損威甚矣。軍中機宜或用權譎,朝中政體則貴正大,不然則非體也。甲申之舉,其亦未聞定方之言者耶?

萬曆辛卯,西虜火羅赤據有捏工、莽喇二川,侵擾河、湟,西邊震動。朝廷遣安肅鄭公洛率兵經略,而以涇原魏公學曾總督三邊軍務。鄭公主和,魏公主戰,廟堂主鄭,臺諫主魏,乃下九卿集議。予從諸公入,諸公皆有成畫,不過借廷議為名以塞臺諫之口,而予不知也。因竊問諸公:「今日之事何所可議?虜若入犯,無縱敵不擊之理,虜若不入,無出塞追捕之理,古人所謂來則禦之,去不窮追,已成千古斷案,何所疑而議也?僕以文史之臣,不閑軍旅,誠無以佐諸公之後。惟是禮官所司在正名義。今將章奏文移中議更數字,國朝體統極尊,遠過前代,況此等小夷,鞭笞可使,如許其納款,請無曰『和』,以『撫』字代之,如許用兵追討,請無曰『戰』,以『勦』字代之。王者之師,有征無戰,『戰』字且不可輕下,況招納犬羊就我豢哺,安得以『和』字為言?二字失體,請速更之。」諸公相視而笑。自是奏疏中亦稍有改政者矣。其後日本之役,至有陰為和親之計以誤朝廷者,豈但稱名之謬而已!

萬曆壬辰,倭寇朝鮮,朝廷遣兵援,恐其不勝,欲調播酋楊應龍兵東救朝鮮。又聽一妄男子上言,欲發暹羅之兵,使由海道搗其巢穴,廟堂以為奇策,識者聞之,無不駭笑。播酋不奉漢法,阻兵拒命,朝廷遣使即訊,數年不出,此何等情形也,乃欲調其甲士出入中土,窺見虛實,縱使有功,何以善後?此豈制播酋之方?至於暹羅小國,僻在海南,日本視之,何啻培塿?而欲使搗其國都,是以蠛蠓入鼎也!匪獨如此,縱使播酋恭順,暹羅盛強,勢亦不能。何也?由蜀至遼,一經兩海,水土不習,強弱亦異,而暹羅小國乃在占城之南,琉球之西,三十餘年不通朝貢,使者佩虎符而往,將安問津?況能發其兵乎?此等見解,如醉如癡,謀國若斯,不敗何為?國家福德,天實默佑,非人力也。方議調兵時,有一當路過東,駐車相訪,語次,嘆曰:「暹羅可調否?恐其兵入中國,多所蹂踐,奈何?」予笑應曰:「暹羅知在何方?取得來再慮未遲。」此公亦未披輿圖,不知暹羅所在也。因憶唐元稹為宰相,會成德王廷湊反, 【 「王廷湊」,「廷」原作「庭」,茲據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二新唐書卷二百十一王廷湊傳改。】 圍牛元翼於深州,官軍不能解,乃用于方計,遣客間說賊黨,使出元翼,又賂吏兵令史,偽出告身二十通,令以便宜給賜,事聞,稹遂罷相。此政與遣程鵬舉覓兵暹羅事類。

國家制禦四夷自有正體,封貢之典,職在禮官,征討之法,職在樞府,譬如青鳥司春,玄鳥司閉,各有職掌,不可紊也,累朝相沿,著為成法。如西之哈密,南之交趾,北之順義,皆樞府所有事,而封貢題請,則皆屬之禮部,舊牘具在,可考覽也。萬曆甲午以後,遼左衛師,司馬石公欲以封貢啗倭,救失補敗,且欲身任其事,以自為功。亦不想職掌沿革各有司存,而禮部一二正卿,苟欲避謗辭難,為自免之計,亦不言職掌在本部也,乃使兵部題請,成封貢之議,及事敗勢頹,兵臣伏罪,而禮臣無恙焉。自為善矣,其如職掌之紊何?夫兵臣不知職之在人而任之於己,禮臣明知職之在己而委之於人,皆所謂溺其職者也。公卿臺諫亦無一人詳考舊牘而知其責之所在者,使兵臣誤而罹於法,禮臣誤而免於罪,近於七聖皆迷之境矣。士大夫高談虛拱,不親世事,其流弊至於如此。

日本關白封貢之議,一時臺諫部司上疏力諫,日無虛牘。爭之誠是也,然皆揣摩情形,汎論事理,至於日本沿革,絕不考究,有謂祖宗絕其封貢,二百年來不與相通者,覽之為之失笑。日本在洪武初年雖絕其貢,至永樂以後,即以金印詔書封其國王,每朝易位,輒賜日字勘合若干號。六年一貢,齎勘合而至,人舡貸物皆有定數。至嘉靖二十九年入貢以後,始不來耳。奈何謂二百年來不許通貢?又倭中自有國王、州郡官長,類如朝鮮,可考而知,亦不問其顛末,而從一二舶商之言,所指地方官職,皆以洪荒劫造未經締搆者,尤可笑也。四夷封略在禮部客司,大司馬石公徒欲取効目前,不暇深考,竟不知日本為何國,關白為何人,盈庭之言,皆如啽囈,以此禦難,何以為國?可為仰屋竊嘆者矣!

漢武、唐高征討四夷,發兵動數十萬, 【 「動」,天啟本作「動至」。】 不知糧餉軍裝若為供需。今方隅有警,遣一大將將數千人往,猶以樵蘇為慮,萬曆倭夷之警,東援朝鮮,至徵天下兵不能四萬,古今物力何以相懸若此?攻城之法,有當急者,有當緩者。夫在我為老師,在彼為窮寇,張一面之網以移其必死之心,其城可破也,激之則敗矣;在我為聲罪之師,在彼有不赦之辟,急之則變從內生,不戰而潰,緩之則彼得為謀,其勢日成,故不可不急也。朔方哱酋之變,使總督大臣提兵急趨,掩其未備,數夕之間可以授首。而遊卻無定,逗撓不前,師老財殫,賊勢日盛,向非國家福力、廟社之靈,其不為唐之北庭、宋之靈夏者,能幾何哉?

王都據定州,外結契丹為援,明宗遣王晏球討之,晏球知定州有備,未易急攻,乃陳師困城,為持久之計,而與平盧相應,邀擊契丹,盡殲其眾。都徘徊孤城,四顧無與,其下遂翻城以應,而都自焚矣。近日寧夏之圍,李如松、董一元二將邀擊虜兵以絕其援,亦此類也。

唐高宗時,李謹行為大將,東討高麗,其妻劉氏留代奴城,高麗引兵攻之,劉氏擐甲率眾守城,虜不能下,上嘉其功,封燕國夫人,亦健婦也。萬曆壬辰,寧夏作亂,參將蕭如薰妻楊氏盡出簪環以勞軍士之妻,帥之守城,賊攻圍數月,竟不能下,事聞,賜誥封焉。楊氏,故大司空膚施楊公兆女也。

互市之名起於開元,突厥毗伽可汗遣使入貢,請於西受降城為互市,歲齎縑帛數十萬匹就市戎馬,以資軍旅,且為監牧之種,由是,國馬益壯焉。當時以互市得馬為監牧之資,今日以互市得馬為邊軍之累,何其相反如此?無他故,監牧之政不修耳。

唐時冊突厥默啜為可汗,以閻知微、田歸道為使,知微見默啜,舞蹈吮其靴鼻,歸道揖不拜,為陳禍福,幾為默啜所殺。可見,不辱君命,士之上節也。隆慶辛未,虜酋納款,冊為順義王,酋不知王為何官,諛者紿之云:「禮秩與代王等,邊吏當拜。」及參政朱裳往詣其帳,迫使下拜,裳恐和事不成,遂屈膝焉,此邊將所共見者。其後官雖不起,然未嘗正其罪而廢之,亦失刑矣。

唐至中葉,西域諸國并入吐蕃,與唐為敵。其北為回紇,舉引弓之民盤據大漠,乃匈奴突騎之舊也;其西為大食,大食并波斯、突騎施之地,東盡蔥嶺,西南際海,萬有餘里,亦大國也;其西南為天竺,即今烏斯藏之地,乃佛土也;其東南為雲南,即六詔之地。吐蕃馮陵上國,殆無虛歲,突騎一出,直入三輔,周之犬戎、秦之義渠,不若是之迫也。李泌建議,欲南服六詔,北和回紇,西招大食、天竺,以困吐蕃,此奇策也。夫以夷攻夷,乃中國之形,中國不用,而使夷狄用之以困中國,則倒置矣。漢通西域,所以斷匈奴右臂,唐通雲南,所以斷吐蕃右臂,而後制勝有方也。今也不斷其臂而又續之,其為夷計不亦工乎?何謂續其右臂?胡王南牧,假道具食,使之由河西而南,又使築宮事佛,屯聚青海之上,以屬之張獵而南合諸番,是續虜之臂也。

唐莊宗追契丹於易州,隨其行止,見其野宿之所,布遍於地,回環方正,皆如縮剪,雖去,無一枝亂者,嘆曰:「虜用法嚴,乃能如是,中國所不及也。」胡人用兵,初無紀律,但其法難犯爾。 中國法紀不明,賞罰無章,雖日講雲鳥之陳,談龍虎之韜,猶畫餅也。

金之破遼,猶不敢輕舉伐宋也,及使者往返既數,道路險易、朝廷治否、府庫虛實,漸得要領,而南侵之志決矣。中國底裏不可使外夷知之。彼以納貢為名,往返出入,或有密圖山川、潛窺虛實,即平時貢夷,猶不可不備,況當倭虜內訌,兵出境上,而容其諜使入都,使之偵探,可謂至愚矣。

南宋時,元兵南下,詔中外不許傳播邊事,此雖末世之政,然於軍國機密亦不可不知也。近日都下邸報有留中未下先已發抄者,邊塞機宜有未經奏聞先已有傳者,乃至公卿往來,權貴交際,各邊都府日有報帖,此所當禁也。幸而君上起居、中朝政體明如懸象,原無可掩。設有造膝附耳之謀不可使暴於眾,居然傳播,是何政體?又如外夷情形,邊方警急,傳聞過當,動搖人心,誤大事矣。報房賈兒博錙銖之利,不顧緩急,當事大臣利害所關,何不力禁?

韓侂冑出師數遍,自悔失圖,私出家財二十萬以助軍興,而募人持書赴金求知,然竟不免於函首,謀之不臧,自貽伊戚,宜矣。侂冑專權納賄,家累鉅億,二十萬固所能辦。近有當事大臣,非遭強敵之勢,而欲為和敵之舉,非有侂冑之資,而欲為捐金之謀,知其不必又不能也。且侂冑輸家財助軍以掩其敗,而後人盜公帑賄虜以文其欺,是又侂冑之罪人矣。平生氣節名世,何其堂堂,而甘心為此,哀哉!

萬曆甲申,長安有七子之目,萬曆辛卯,長安有八犬之目,皆時相入幕之賓也。八犬事連山人,下獄實狀,為一犬所賣,別易一人以進,其人不甘,上疏自白,時人謂之「易犬」云。 【 此段原脫,據天啟本補入。】

華亭之富埒於分宜,吳門之富過於江陵,非盡取之多也。蘇、松財賦之地,易為經營,江、楚曠莽之墟,止知積聚耳。而彼以之敗,此以之存,豈歲星長在吳耶?夫得地者得人,得人者得天,天亦何時定也? 【 此段原脫,據天啟本補入。】

穀山筆麈卷之十二  形勢

三代以前,江北繁盛,江南曠闊,漢晉以下,江南富實,江北凋敝,蓋由三國、五胡之亂,兵火戰爭,多在江北,江北之民,大半南徙,如僑兗、僑徐等州,大氐皆其舊民移江淮之上,因而郡之,被以故名。此皆天地之運,流轉無端,遞相盛衰,非人力所及也。方今太平有日,眾生樂土,然江北之戶口不加少,而土曠人稀,地有遺利,江南之生聚不加多,而地狹人眾,至不能容,可不思所以裒益之乎?漢時,以關中空虛,徙六國豪傑大姓以實三輔,西都賦所謂「三選七遷,充奉陵邑」者是也。其時五陵豪侈甲於天下,居重御輕之勢於是在焉。其後,討平閩、越,盡移其民以實江、淮之間,亦是此意。天地之氣,此盈彼虛,極盛則返,有國家者,調停於緩急輕重之宜,以劑其多寡盈虛之數,亦裁成輔相之權也。大抵南北多寡如向所陳,就其中間,又各有不同。以江北言之,兩河、山東其適中者也,而最稀者陝西,最密者山西;以江南言之,閩、廣、淮陽其適中者也,而最稀者湖廣,最密者江、浙,又南則巴、蜀之民太夥,而滇、僰之間太稀矣。至若畿輔之間,則近京四府其最曠莽者,根本重地,不異窮邊,所係非小也;都城之中,京兆之民十得一二,營衛之兵十得四五,四方之民十得六七;就四方之中,會稽之民十得四五,非越民好遊,其地無所容也。京東瀕海之地,自勝國以來議開水田,竟未能就,近時一二喜事者,倡水利之議,未見有緒,而越人游食三輔,往往挾策籍從京兆舉,為都人所齮齕,歲有煩言,均非長便。嘗謂欲開京畿水田,即以其便招募會稽之民,令其著籍近邑,以墾田頃畝為限。無田者不得著籍,無籍者不得試有司,不得為掾吏。既已著籍,即將原籍除名,永不許歸,歸則原籍告訐,適諸化外。而令京兆舉士增十餘人制額,以待新籍,不得濫額於京兆,原額無所減損,則爭端宜可息也。又薊鎮新調南兵,未必盡解,或使流入胡中,為患滋大,不若發充三輔衛所,頂補清勾之缺,而於例外請優給之。即願開墾水田者,從其自占,如此則京輔之地可實,水田之利可興,遊食之徒可容,仕進之途可清矣。外此,則三晉之民願徙關中者聽,巴、蜀之民願徙川東以往者聽,江右之民願徙楚者聽,所至有山澤之利,荒棄多年,不在租稅正數者,俱許其開墾,永不起科,亦可行也。誠使燕、趙、秦、楚地無遺利,江、浙、三晉民不遊食,則於國家命脈不無小補矣。雖然,此其大概也,就中遷徙又有難易,越人之徙燕也十人而九,江右之徙楚也十人而八,三晉之徙秦則十不一二也。地利固不可失,人情亦不可拂,要當從其所便,顧其所安耳。不然,鑿空發難,四方驛騷,又甚於料民履畝之役矣。

吳王夫差溝通江、淮以窺中國。後人以淮水低、溝水高,故立堰以防之,舟行度堰入淮,謂之北神堰,在楚州城北五里,即今土壩之所始也。周世宗南征,以舟師自淮入江,阻於此堰,乃鑿楚州西北老冓鳥河水以通其道,而淮水之舟皆達於江矣。江、淮之通,古蓋有之。溝水不知所在,當是高寶湖耳。

周顯德間,渡汴口之渠,導河水達於淮水,以通江、淮之漕,又自大梁城東導汴水入於蔡水,以通陳、隸之漕,又於都城之東浚汴水為五丈渠,東過曹、濟、梁山濼以通齊、魯之漕,此皆宋之漕運所由始也。

靈州有填漢、尚書、御史三渠,皆屯田灌溉之資也,大曆中,吐蕃攻靈州,奪三渠水口以敝屯田,則靈、夏之資於灌溉久矣。今寧夏富饒甲於西邊,水泉之利,號為「小江南」,三渠之遺利尚有存者。以御史、尚書名渠,必以作者之人為名,可與光祿塞、夫人城對爾。

隋煬帝開通濟渠, 【 「通濟渠」,「通」原作「道」。茲據隋書煬帝紀改。】 自東都西苑引穀、洛之水達於河,又自板渚引河水達於汴,又自大梁東引汴水入泗,達於淮,又自山陽至揚子達於江,於是,江、淮、河、汴之水相屬而為一矣。煬帝又開永濟渠,因沁水南連於河,北通涿郡,又穿江南河,自京國至杭州八百里。蓋今所用者,皆其舊跡也。夫會通河自濟、汶以下江、河、淮、泗通流為一,則通濟之遺也;滹沱、御漳則永濟之遺也;自京口閘通於浙河,則江南之遺也。煬帝此舉,為其國促數年之祚,而為後世開萬世之利,可謂不仁而有功者矣。秦皇亦然,今東起遼陽,北至上郡,延袤萬里,有邊城之利,皆非長城之墟耶?嗟夫!此未易與一二淺見者談也。

魏州御河即隋煬帝所開永濟渠也,今在大名界中,東合汶、濟之水,會為運河,猶稱御河。

石晉開運元年,滑州河決,侵汴、曹、濮、單、鄆五州之境,環梁山合於汶水,此全河南徙之始也。梁山在今壽張、東平之間,汶水自東北來,與濟水會於梁山之北,而決河之水,瀰浸潰溢,環梁山而會於汶,則宋之所謂梁山濼也。

閩王審知奉事朱梁,歲自海道登、萊入貢,沒溺者十有四五,當時吳越、淮南據有江左,故不敢取道兩浙。及考其海道,則自福州開洋,過溫、台、明州,北渡大洋,抵登、萊上岸,其險遠亦至矣。方今河運之議, 【 「河」,疑當作「海」。】 但從南浙下港,北至直沽,僅得大半,已不能行,況由閩、越而發耶?其後,錢鏐入貢,亦由海道抵登、萊出洋,即今所議海運道也。

熙寧十年,河決澶州,北道繼絕,河流南徙,東匯於梁山張澤濼,分為二派,一合南清河入於淮,一合北清河入於海,南清入淮,即今沂、泗南流由徐、邳入淮之道,宋、元以來,未之有改也,北道自張秋決塞,河不復來,而入淮一水,遂受河之委,倏南倏北,去海數百里間,而竭國家之力不能制而一之也。

吳居厚,宋之桑、孔也,當熙寧、元豐間,為東京轉運,開萊蕪、利國二監,以鐵冶之法,殘虐萬狀,民不聊生,至相聚遮擊,欲投之冶爐,居厚遁而得免。利國監者,即今之利國驛,在徐、滕之間,有運鐵舊河,引沂、泇二水通於汶、泗,遺跡尚存,近日欲開泇河,即其地也。

至正六年,盜扼李開務閘河,劫掠商舡,即今東昌南李開務也。

元時,海運歲米百萬,會通河成,歲運米五百萬,浮於近代矣。

賈魯河自黃陵南達白茅,放於黃堌等口,即今賈魯河故道也。白茅在曹縣,黃堌在單縣。萬曆丙申,黃堌河決,由賈魯河故道出符離集等處,蓋即元人所挑也。

唐自建中、貞元以來,每歲江、湖、淮、浙運米百一十萬斛,至河陰留四十萬斛貯河陰倉,至陝州留三十萬斛貯太原倉,餘四十萬貯東渭橋, 【 「四十萬」,天啟本作「四十萬斛」。】 其法與今相似,但以四十萬斛供長安之用,其何能給?當時關中租米猶足供億,非如今日畿輔空虛盡仰江南也。

三國時,遼西烏桓以袁尚兄弟入塞,曹操將討之,乃鑿二渠以通運,一自滹沱入派水,謂之平虜渠,一自泃口入潞河,謂之泉州渠,以通海運。說文:派水出雁門葰人戍夫山,東北入海。 【 以上不見於說文。】 水經:泃水出無終西山,西北流至平谷,又南流入於潞河,又東合泉州渠口,曹操所築也,渠東至樂安亭南與瀘水合入海。按:二水當時通漕以制遼左,所謂平虜渠者,在今都城之南,疑即滹沱入運處也,惟泉州渠乃在京北而東入遼海,不知定在何處,若因其遺跡通之以饋平盧、遼西,亦一便也。泉州故城在幽州雍奴。

青州界中有穆陵關,在齊南百餘里, 【 「齊南」,天啟本作「濟南」。】 湖廣麻城亦有穆陵山,其下有關,不知太公賜履定在何地。以青州為是,則瑯琊東海尚在其南,不應如是之近;以麻城為是,則在大河之南,直臨楚之境,非西至河矣,不應如是之遠。

漢、唐以長安為西京,洛陽為東京;五代及宋以洛陽為西京,汴梁為東京。

五代以大名為鄴都,李氏得之,改其府曰興唐,石氏得之,改其府曰廣晉,而其軍曰天雄,總之故魏州也。

通鑑:裴度討李師道,請令田弘正自楊劉渡河,直指鄆州,至陽谷置營。弘正奉命,自楊劉渡河,距鄆四十里築壘。師道遣劉悟屯於陽穀,夜半還兵,天未明抵城下。九域志「陽穀在州西一百三十里」者,非也。去州百三十里者,乃今陽穀縣,在西北,楊劉在州正北,不應楊劉渡河迂至西又轉而東,且悟以三鼓還師,安得未明即馳百三十里?此陽穀乃今陽穀店,在州北四十里,即度所令置營地也。又,弘正奏敗師道兵於東阿。注云:東阿,漢古縣,唐屬鄆州。九域志:「在州西北六十里。」與今舊縣相合。而舊志載:「宋時始由阿城遷於南谷。」審如所紀,則唐時邑城方在故阿,去州百里而遙矣,然則南谷有城,不至宋始遷,可徵也。

梁、晉河上之師,德勝、楊劉各有南北二城,跨河而守,皆河津要地也。晉人初據德勝,為梁人所敗,東守楊劉,王彥章、段凝以十萬之師百道進攻,迄不能拔,而大河之險,已入於晉矣。德勝在濮州境內。晉史云:德勝口,澶州地也。澶州舊治頓丘,天福中徙州跨德勝津,已而又作浮梁於上,是為澶州河橋矣。楊劉在東阿北境可六十里,黃河舊堤隱隱可見,墟里人眾,久成聚落,而二城之跡則不可考矣。夫合二國之眾,集百萬之師,一旦化為榛莽平蕪,蒼茫無跡,盛衰興亡皆如幻化,亦足慨矣。

趙德鈞為幽州節度,於幽州之南六十里城閻溝而戍之,契丹無所伏兵,糧道得通。又於幽州之東五十里城潞縣而戍之,近州之民,始得稼穡。二城乃幽州之門戶也。閻溝即今良鄉,為陸路之喉,潞縣即今通州,為水路之口,古今地險,亦略相蒙如此。

五代史:榆關在平州之東,東臨海,北有兔耳、覆舟山,皆斗絕,并海東北有路,狹僅通車,其旁僅可耕植,唐時置硤石、白狼諸城以控之,即今山海關也。

唐開元、天寶間,中國強盛,自長安西門,西盡唐境,萬二千里,閭閻相望,桑麻蔽野,天下言富庶者,無如隴右。所謂萬二千里,蓋包西域屬國而言,隴右則今之臨、鞏二府也。蕭條千里,曠無人煙,視古之富庶,殆如異域,何地利相懸之甚也?

光武戰王郎子於鉅野,景丹以上谷、漁陽突騎大敗郎兵,光武曰:「吾聞突騎天下精兵,今見其戰,樂可言耶?」遂以二郡突騎擊滅王郎,立成大業。古人動稱幽、并惡少,其精如此。漁陽即今京師,上谷即今宣府。宣府之兵,正不知何狀,即如禁旅十萬,皆漁陽突騎之餘,何乃柔脆綿弱不任刀鎧?漁陽甲不可用,至調南兵代守,豈越之君子反出突騎上耶?

唐都長安,每有盜寇,輒為出奔之舉,恃有蜀也,所以再奔再北而未至亡國,亦幸有蜀也。長安之地,天府四塞,辟如堂之有室,蜀以膏沃之土處其閫閾,辟如室之有奧,風雨晦明有所依而蔽焉。蓋自秦、漢以來,巴、蜀為外府,而唐卒賴以不亡,斯其效矣。今日燕京之形,辟如負扆端拱坐於堂皇之上,南面而臨天下,形勝則甚偉矣,然而形有所不足者,有堂而無室,況奧窔之間耶?

金虜節要曰:「燕山之地,易州西北乃金坡關,昌平縣之西乃居庸關,順州之北乃古北口,景州之東北乃松亭關,平州之東乃榆關,榆關之東即金人來路也。」此數關,皆天造地設,以為華夷之限,今皆在京師之背,若負扆然,可謂天險矣。金坡關即紫荊關,榆關即山海關, 【 「山海關」,原作「山海」,茲據天啟本改。】 松亭不知所在。

山川丘陵,地之險也,城郭溝池,人之險也。夫險者何不可階而升?即其險也,人險有功,地險有形,天險自然而已,在德不在險,德者,天險也。

賦幣

租、庸、調之法,三代之遺也。孟子所謂:「粟米之征」,即有田之租;「力役之征」,即有丁之庸;「布帛之征」,即有家之調。合而為一,則用其三矣。

漢、唐後法,民有口賦,計口輸錢,即今之丁銀,至於租稅之類,皆以穀帛紬絹等物輸之於官,不盡取錢也。今別稅銀、差役,皆納銀錢於官,不准本色,民間以穀綿布絹賤賣取銀,其費倍稱。如有司肯從民便,除起運錢糧折色上納,其餘存留錢糧及銀差工食,許以穀布等物隨有上納,納時必賤,少過數月,其價已長。民間無賤賣之累,官方有羡餘之積,亦賦役中之平淮也。惜其以避忌之心,踵因循之政,無能開其端者耳。

楊炎兩稅之法,即今之條編也。唐初租庸調之法,至天寶末年,版籍浸壞,多非其實,兵興以後,所在迫趣,所辦無常準,故不得不變為兩稅也。兩稅者,先計州縣應用及上供之數,以制其入,約百姓丁產以定等級,夏輸無過六月,秋輸無過十一月,其租、庸、調及新增科目一切罷之,蓋合丁田而一之也。陸贄極論其弊。

陸贄論兩稅之弊曰:兩稅之立,惟以資產為宗,不以丁身為本,曾不寤資產之中,有藏於襟懷囊篋,物雖貴而人莫能窺;有積於場圃囷倉,直雖輕而以為富;有流動蕃息之貨雖高,而終歲無利,如此之比,其流實繁。一概什計算緡,宜其失平長偽。由是,物輕資而樂轉徙者, 【 「物輕資」,「物」,疑當作「務」。】 恒脫於徭稅,敦本業而樹居產者,每困於徵求,此乃誘之為奸,驅之避役,力用不得不弛,財用不得不闕。此數語者,可謂盡兩稅之委曲矣。兩稅之法,即今之條鞭,條鞭以地產為率而不計其貲,故農困而商寬,與陸公所陳,大略相似。

南唐,按民田以肥瘠,定稅、調兵、興役及他賦歛,皆以稅錢為準,民間便之,此江南條鞭之法所由始也。

唐史:粟二百四萬斛,斗米百五十錢,計二百四萬斛,為錢三百六萬緡。以此數榷之,斛是五斗,緡是千錢也。其時斗米值百五十錢,斗粟八十,以為至賤,其錢亦輕矣。繒即今之繒也,以線結繒而染,既染,則解其結,凡結處皆為元色,餘則入染色,謂之彩纈。今民間亦多為之。

元時,以京師米貴,歲發米數十萬石,減價糶之,自世祖以後,歲一舉行,甚良法也。今都城米價不時騰湧,太倉所積,頗多紅腐,若歲出四五十萬以濟飢民,與改折之額亦自相當,宜若可為也。

蒙古、西域皆以丁為戶,元人欲以是施之中國,耶律楚材以為不可,曰:「自古有中原者,未嘗以丁為戶,若果行之,可輸十年之賦,隨即逃散矣。」蓋有戶有口,三代以來至於今日,未有之改也,以丁為戶,惟蒙古、西域之俗為然,而近日條鞭之法,不分戶,則止以見丁制役,是亦以丁為戶之法矣。然行之甚便,而上下相安,何也?古今之宜亦有不同,而時變所趣,豈可以舊識膠固耶?

元平江南,政令疏闊,賦稅寬簡,其民止輸地稅,他無徵發,以故富家大族役使小民,動至千百,至今佃戶、蒼頭有至千百者,其來非一朝夕也。江北士族位至卿相,臧獲廝養不盈數人,產至千金以上,百里比肩,地瘠利鮮,民惰差煩,致此非一道也。

長慶二年,度支張平叔畫糶鹽之策,清檢責所在實戶據口團保,給一年鹽,使其四季輸價,為韓愈所駁而止,即今戶口食鹽法也。今雖不覺其擾,直為文具,無益於國計,而相沿日久,不究其根底,亦付之文具而已。

韋處厚議鹽法云:「強人之所不能,事必不立;禁人之所必犯,法必不行。」此至論也,寧獨鹽法然,百事可推矣。

漢幣用黃金,雜以泉貨。唐純用錢,開元、天寶間,天下錢鑄九十九爐,歲入百萬,至元和、長慶間,鑄才十餘爐,入方十五萬,盈虧之較可疏矣。其時兩河、太原雜用鉛鐵,嶺南雜用金銀、丹砂、象齒,他皆用錢,白金猶未多用也。宋始用白金及錢,間以交子。勝國寶鈔盛行,與銀錢并用矣。本朝惟白金與錢,黃金不用為幣,而雲南用海巴,即古之貝也。

梁武時,以民間私錢不能禁,乃盡罷銅錢,更鑄鐵錢,今世無鐵錢,間有土中掘出一二,皆梁錢也。 【 「周利貞」,「貞」,原訛作「國」,據舊唐書卷一百八十六新唐書卷二百九周利貞傳改。】

唐錢有開元錢,即五銖也。肅宗時有乾元大錢,一當十,又有重輪錢,一當五十,與開元同行,謂之三品。是時天下鑄錢之爐九十有九,而絳州有三十爐,乾元重輪皆絳州所鑄。

元時鈔法有三:初造中統交鈔;歷歲既久,復造元寶鈔;又三十餘年,改造至大銀鈔。錢法有二:曰至大通寶,一文準銀一厘;曰至元大寶,一文準銀一分。

楮幣之制起於漢之皮幣而無所交質,成於宋之交子而不及四方。金人以銅少,造鈔一貫、二貫、三貫、四貫、五貫、十貫五等,謂之大鈔,一伯、二伯、三伯、五伯、七伯五等,謂之小鈔,頒之四方,與錢并用,而鈔法始通行矣。

南宋事金,歲貢銀二十五萬兩,絹二十五萬疋,生辰正旦,每賀金茶器千兩,銀酒器萬兩,錦綺千疋。金人來賀正旦,金酒器六事,色綾羅紗三百段,馬六匹而已。

今九邊坐派錢糧,舊有定數,大約宣府八十三萬餘兩,大同七十七萬餘兩,遼東三十八萬餘兩,延綏二十八萬餘兩,寧夏二十二萬餘兩,甘肅三十八萬餘兩,六邊共計三百七萬有奇。俱山、陝、河南、山東、北直并本鎮屯田糧草解納。已而歲用不敷,每年議發年例并開派兩淮、山東、兩浙、長蘆引鹽,宣府一十九萬餘兩, 【 「宣府」,「府」,天啟本作「大」。「一十九萬」,「一」天啟本作「三」。】 遼東二十萬兩,延綏九萬兩, 【 「延綏」、「九萬兩」,「九」,天啟本作「十六」。天啟本作「甘延」。】 寧夏十六萬餘兩,六邊共計九十一萬。此其大略也。